朱晃带着他那号称五十万的大军到底没能和晋军决一死战,朱晃这次御驾出征几乎病了一路,在贝州休养了旬日依然不见起色,大军开拔从魏州到黎阳后,朱晃病情加重,不得不又停下休憩六七天,大军才缓慢赶到了滑州。
这之后大军行营愈加缓慢,到开封辖下大梁县后,再作修整,这一逗留又是十日。
这期间周德威带着人马已经杀到了幽州城下,刘守光坚守不出,周德威率领的三路联军一时间没法将城门攻下,只得跟李存勖禀告直言称兵力太少,于是李存勖便派李存审领着由吐谷浑、契苾组成的骑兵前往支援。
眼瞅着三路联军已经打到家门口了,一直被张凤捧高的刘守奇却是愈发坐立难安起来。
刘却非很是不解:“待晋王拿下幽州,你正好借此替他执掌卢龙,何乐为不为?”要知道,当年刘仁恭就是这么做的。
刘守奇急得满头大汗:“使不得!使不得!”
“这有何使不得的!”刘守奇是刘仁恭的儿子,子袭父业再名正言顺不过,想来借着他的名头,更能令大燕的那帮臣子将领们放下戒备之心,主动投降晋王。
刘守奇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多占便宜,但同时也明白事情可能没有刘去非、张凤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他的确不够聪明,但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全都仰仗着他敏锐的直觉。他无法和刘却非解释他内心玄妙的不安感,只得回去找他阿娘简氏倾述。
简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些年虽然跟着儿子四处奔波,但是身边不乏仆妇伺候,虽也渴望有朝一日能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找一处地方安顿下来,置产买田,但是随着年纪增长,她如今越来越仰仗自己的儿子。
听刘守奇一说周德威平日里对自己的脸色,以及处处刁难的样子,简氏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姓周的匹夫这是嫉妒我儿呀。”
刘守奇想说自己一无所有,无才无德,哪里值得周德威嫉妒?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哪怕他什么都不是,哪怕周德威已经贵为三军统帅,晋王心腹。
张凤一路替他造势宣扬,可能真的就犯了周德威的忌讳。
“是我……抢了他的风光了。”刘守奇终于有点明白了,可是待他彻底明白过后,却是吓得面色煞白,“糟了,若是周德威在晋王面前进上一二句谗言,那我……那我……”
其实都不用说别的,只要把他阿爷当年做过的背信弃义的缺德事拿出来扣在他身上,他便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楚。毕竟当初刘仁恭的确借着李克用的势拿下了幽州,当了卢龙节度使,最后翻脸不认人。
李克用当年吃瘪后硬生生忍下了这个大亏,但不等于说心里就一点不介意。不知道他临终前是否会记恨着刘仁恭当年的不仁不义,即便李克用不记恨,那李克用的儿子呢?
李存勖是怎生性情的人?他想了又想,猜不出来。
但是简氏却道:“你忘了之前他一言不合就要斩杀李严的事了?”
李存勖虽是李克用之子,常被人赞誉有乃父之风,然而和李克用比起来,李存勖年轻气盛,做事冲动,时而意气用事,远没有李克用性情隐忍。当然,也有人在嘴碎说过,李克用会得背疽而亡,大约就是经常以大局为重,气憋多了把自己给憋闷死了。
刘守奇想到侥幸活命的李严,冷汗涔涔,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李克用未尝没有痛恨刘仁恭背信弃义,只是顾虑太多才让刘仁恭一朝得势,李存勖焉能再重蹈覆辙,只怕都不用周德威添油加醋,幽州城破之日,不但二兄危亡,自己这条小命怕是也要折进去。
刘守奇母子面面相觑,知子莫若母,简氏观其脸色,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当下抖着唇,强作镇定道:“你打算去哪?”
刘守奇面上滑过一阵茫然,只一瞬便又清醒。
他从契丹逃奔至此,前有狼后有虎,除了大梁还能去哪?
“我们去洛阳。”
简氏点点头。
母子俩跑路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真熟能生巧,当下联络手下,竟是做得悄无声息,直到离开的那一日晋营中竟是无人觉察。刘守奇打听到梁帝朱晃拔营洛阳的消息后,带着妻儿老母以及一干心腹日夜兼程的赶往洛阳,也不知道是否该说他运气不错,那头朱晃到了洛阳,竟是病势再度加重,这一回在洛阳一歇就是一个多月。
朱晃这个病,不仅仅是拖累得梁军行营的速度,更是严重影响到了当下燕赵之地的战局。刘守光守在幽州从凛冬捱到了盛夏,迟迟没有等来大梁援军,每一次传递回来的消息都是“陛下有疾。”“陛下病重不得行。”,刘守光本是多疑之人,这种理由听多了,焦躁之余竟而开始怀疑是否朱晃在故意找借口拖延不救。
他也曾派出大将单廷珪率精锐一万主动出城挑战,那时候大燕上行下效,刘守光这个皇帝猖狂自大,他选中的单廷珪也不遑多让,带着人马出城到了龙头岗撞见周德威的三路联军时,竟放话说要活捉周德威敬献陛下,结果两军对战,单廷珪与周德威阵前对战,不过一个回合,他就被周德威一锤子砸下马,活捉生擒,押解到大营前悬挂示众。主帅被俘,一万燕兵溃不成军,反被周德威率领的三路联军斩杀三千余人。
这一仗刘守光损失的不仅仅是单廷珪这员大将,更是将他以及大燕的士气打得稀碎。
周德威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以至于虽然事后听闻刘守奇竟然带着人跑了,气恼之余倒也没想要派人去追击。他的确不喜欢刘守奇这种投机取巧的小人,但是他同样也没有把刘守奇放在眼里,这种人的去留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刘守奇并不知道周德威的这种心态,他日夜兼程赶到洛阳后,上下打点,最后竟然托关系寻到张万进门下。张万进作为如今被大梁授命的顺化节度使,掌管着沧州、德州等地的军民政令,因着张万进与刘守光之间的杀子仇隙,朱晃甚至都不用担心张万进守着顺化重新叛归大燕。不过张万进终究还是燕赵之地的老臣,对于有求上门的刘守奇便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刘守奇原还想通过张万进的关系能到朱晃跟前露个脸,若能侥幸得个一官半职就更加完满,可惜一直等到张万进一行返回沧州,他也没能有机会得见天颜。
和刘守光揣测得不同,朱晃是实打实的真病了。到得这一年的闰五月中,朱晃的身体非但未见丝毫好转,反因着苦夏,饮食难进,竟而愈发形容消瘦,病体沉疴,经常陷入昏睡不醒的状态。偏这时三路联军势如破竹,连战告捷,梁军虽人多势众,依然无法抵挡周德威的各种攻势。
朱晃清醒时听闻这些消息后,一时感怀悲愤,泪流满面的对近侍丁昭溥说道:“我经营天下三十年,想不到太原独眼龙的余孽竟会猖獗至此,李亚子那小儿野心不小,恨只恨我若是天不假年,留下我那群儿郎,怕是没有一人是他的对手!若……大梁有失,岂不是我连个埋骨之地都没有了吗?”朱晃年事已高,加之身体久治不愈,每况愈下,难免心生悲切,越想越难受,越难受就越哭个没完,最后悲恸交加之下竟是激动到厥了过去。
打这晕厥后醒来,朱晃终于开始考量自己身后之事,大梁是他一手建立,虽然嘴上嫌弃自己的儿子比不上李存勖,但要是什么人当真敢在他面前说姓朱的儿郎无用,大梁要步嬴秦始皇二代后尘,朱晃怕是得将人大卸八块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朱友文此时留守东都开封,其妻王氏因得朱晃的宠爱,以侍疾为名随扈在洛阳。朱晃在朱友文和朱友珪之间衡量,最终还是倒在了王氏的温柔攻势之下。在病榻前,朱晃松了口,嘱咐王氏写信让朱友文来洛阳。
王氏一边垂泪一边亲自侍奉汤药,惨白着一张脸,担忧害怕的说:“东都离此相距虽不远,单骑快行亦需一日,只这般召见郎君,恐有心人不服。”
她话说得委婉,朱晃命她把朱友文叫到洛阳来,虽未言明却亦有立嗣的意思了,只是选立太子乃是大事,朱晃若真有意,大可召见朝臣,当众下诏。
事情行得太过仓促,让朱友文孤身简从的从开封赶到洛阳,未免太过狼狈。王氏心知自己以私情媚上,这等原由不可宣扬,但也正是如此,她愈发不愿朱友文的名分闹得不清不楚,暧昧含糊。
她想讨要个保证!
朱晃有气无力,偏王氏生得美貌,一颦一泣都叫人心生怜惜。他伸手抚摸着她的发髻,只觉得那一头乌压压的青丝没有一根白色,王氏体态丰腴,肌肤如玉,处处都显现着年轻鲜活。和她相比,覆盖在她头顶的那只手,粗糙枯槁,失去弹性的皮肤下血管暴突,怎么看都是一副老朽垂暮的丑陋。
朱晃不愿服老,然而越来越不行的身体正一天天的提醒着自己,自己可能真的时日无多了。
于是,明知道王氏难受哭泣并不见得是为自己,他依然叹息着,把准备好的木匣取了递到王氏手里。
“拿去。”
拿到匣子的那一瞬,王氏的心随着手上的那个沉甸甸的分量一起坠了坠。她强压着狂跳的心脏轻轻打开了匣盖,只一眼,“啪”的声,她像是极度受惊的小鸟般,抖了抖羽睫。
“陛下!”
朱晃虚弱的一笑:“这下,安心了?”
王氏苍白的面颊红了起来,下一瞬她的眼眶也红了,眼泪簌簌的掉:“陛下长命百岁着呢……”
朱晃哈哈笑起,心情似乎很是不错。
朱晃自以为这是做的隐秘,可惜这里不是东都,洛阳行宫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守卫严密,至少能够随意出入宫闱不会被轻易阻拦的人除了王氏之外,还有朱友珪的妻子张氏。
朱晃召见王氏且给了王氏一份东西的消息很快就被张氏发觉,不仅如此,张氏敏锐,王氏前脚走出宫门,后脚张氏便将那木匣中安放的是什么都被打探得一清二楚。张氏心慌意乱的去找朱友珪。
朱友珪闻讯后,震惊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怒,他气恼得掀了案桌:“竟是连传国玉玺都给了那厮!”朱友珪生母出身实在太过低贱,为此他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在阿爷跟前博取关注,但他万万没想到朱晃最后当真会弃他去选朱友文。哪怕是选了朱友贞,他心里还能自我安抚一下那毕竟是嫡子!
可是为什么独独是朱友文?
如今连养子都能来跟自己一争天下了吗?
朱友珪熬红了眼。
他的亲信此刻比他想的更加长远,若是让博王上位,一直和博王较劲,争夺储位的郢王,下场必然不会好到哪去。他们这些依附于郢王的臣僚心腹们,自然也讨不到好。
这是利益攸关的大事,左右纷纷进言,把张氏吓得花容失色,抱住朱友珪痛哭失声:“若是博王得了这天下,你我夫妻离死不远了。”博王肯不肯放过她两说,只她平时和王氏为争宠互相下手的各种龌龊,王氏上位后岂会轻饶了自己。
朱友珪被妻子哭得难受,鼻子发酸亦是万念俱灰。
以己推人,以他和朱友文之间的龃龉,若换成自己得势,也必然容不下朱友文。
这几乎是一个必死的结局!
一片悲戚氛围中,左右唉声叹气中突然有道声音冒了出来:“事急计生,何不改图?时不可失!”
这话另类得就像是昏暗中劈下的一道闪电,突然嘈杂声安静了下来。
众人沉寂,而后哗然。
是啊!
既然已经到了这份上了,何不死中求生搏一把?
朱友珪的心,突然怦的急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