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珪身为左右控鹤都指挥使,统领皇帝亲兵,目前负责的正是洛阳行宫内外守卫。他若有心谋划,必然不是难事。可惜朱晃虽然老了,阅历还在,朱友珪的稍许异动自然瞒不过他。或者说,打从朱晃决定把皇位传给朱友文那一刻起,他为朱友文能够顺利上位也开始了一连串的扫清布置。
六月初一,朱晃在病榻前召见崇政院使敬翔,将立嗣博王朱友文的之事,托顾给他。朱晃已是病得下不来床榻,敬翔听他念念不忘的还是未能收复河东,扫平李存勖,不禁呜咽落泪。敬翔出宫后便传达皇帝口谕,命郢王朱友珪出任莱州刺史,即刻前往莱州赴任,不得逗留。
这是一份口谕,甚至连诏书都还没有正式下发,敬翔催着朱友珪上路,朱友珪直觉自己只要离开洛阳,那道赐死的诏书就能立马追上来。若说先前他还尚留一分犹豫,这会儿大难临头已是退无可退了。
翌日,朱友珪易服潜入左龙虎军私见统军韩勍。韩勍自柏乡一役大败后,被朱晃厌弃,各种刁难,眼见得以前那些与自己同朝为官的功臣将领一个个被朱晃挑剔着寻摸到小过小错惨遭诛杀,韩勍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下一个被杀的人便要轮到自己。朱友珪找上他,两人几乎一拍即合。
韩勍私调五百牙兵,混编入朱友珪的控鹤军中,潜伏于行宫禁内,只待天黑夜深,这些士兵砍开寝宫大门,闯入皇帝寝殿。
皇帝病笃昏睡,留在寝殿榻前侍疾者们见士兵持刀枪闯入,吓得四下逃散,竟是没有一个人回头去维护一下床榻上的天子。
朱晃从惶然尖叫声中惊醒,眼前一片杀气,多年战场厮杀的经验令他的身体比头脑先一步起了反应,他从床上翻身跃起,大喝道:“反者何人?”
朱友珪身披铠甲,排众而出:“阿爷,不是外人。”朱友珪其实既紧张又激动,从小面对阿爷的严厉和残酷,以至于他下意识看见朱晃便觉得腿软畏惧,然而此刻坐躺在床榻上面色黯淡蜡黄,灰白发髻散乱的垂朽老者,却仿若一只拔掉牙齿的老虎,虽有虎形,却再无令人胆战心惊的凶意。
“是你?”朱晃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冷眼中带着一种凌厉的蔑视,“果然是你!我就疑心你狼子野心,竟不想你竟悖逆到这等地步,早知如此,当年就该连生养你的那个贱人一块儿杀了!”
朱友珪眼睛通红。
生母乃是低贱的营妓,自己不过是朱晃一次发泄的产物,虽然嫡母厚道,愿意将他养在身边,但是他的出身自始至终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无时无刻不在凌迟着他。
他比不上自己嫡出的阿弟,也比不上庶出的长兄,他知道阿爷从不在乎自己这个儿子,但是他不甘心,长大后为了让阿爷注意自己,他付出了比自己兄弟几倍的艰辛。
但是,那又怎样呢?
自己再能干再有出息,阿爷宁可选择一个养子,也不会多在意自己身上流淌着他的那份血脉,可他却要为另一半生母带来的卑贱血脉而痛苦挣扎一生。
这是有多不公平?
“阿爷!”他吸了口气,声音微颤,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诡异表情,“你想我死,可我偏不死。”
朱晃病得全身无力,眩晕使得他没法站立,他单膝跪撑在床榻上挣扎,身体前提,手指向朱友珪:“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朱友珪笑得眼角沁泪,他抬手擦了擦眼角,问:“嗐,躺在和陵的唐圣穆景文孝皇帝当年也是这般骂阿爷的吧?”
朱晃面色遽变。
李晔死在长安皇宫,然而和陵却是在洛阳。
朱友珪续道:“不过,我以为,阿爷比不过李晔,当年李晔身边尚且有李昭仪、裴夫人愿以身护驾,阿爷你看看你……你看看这偌大的寝宫,你看看你身边,如今还有谁愿意陪着你?”朱友珪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声声刺痛朱晃的心。
朱晃继张惠去世后,不曾再立后,又热衷于宠幸臣妇,但臣妇再娇美,真到这一刻,朱晃发觉原来自己其实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你……”朱晃知道这个儿子养不熟,自己这条老命怕是真要交代在这里了。他枭雄一生,却不想落到最终,竟是如此收场。
岂能甘心?
“畜生!恨不能早杀了你!”他嘶声怒吼,挣扎欲起。
朱友珪笑了笑,面对这个素来高山仰止的父亲,终于抛却掉最后那点敬畏之心,他冷笑着回了句:“老贼,你早该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站在他身后的仆夫冯廷谔突然拔刀,一个箭步冲过来,照着朱晃的肚子捅了下去。
刀尖从朱晃的后背透了出来,淋漓的血液滴落在床榻上,犹如一朵朵盛放的花朵。
朱晃瞪着眼,瞳孔放大。
冯廷谔抽出长刀的同时,朱友珪上前一把抱住了朱晃坠落的身躯。
如果不是场景不对,父子俩相拥的这一刻,竟是叫人看着颇为温情感人。
韩勍站在寝殿门口,远远的看着这一幕。他突然心生悔意,选择弑父的朱友珪当真要比朱晃更好吗?
朱友珪迟迟未动,冯廷谔迟疑着唤了句:“主公!”
他们闯宫的动静太大,若不及时应对恐怕压不住消息泄露,万事讲究先机,此时万万耽误不得。
朱友珪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手抱着朱晃,一手将床榻上的毡毯拽了过来,将朱晃的尸身草草包裹,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直视朱晃的脸,所以没有看见朱晃死不瞑目的模样。
“暂且就地掩埋!”
冯廷谔领命,带人迅速在寝宫内挖坑把尸体埋掉。
朱晃病了太久,即便此刻对外宣布驾崩,想来也不会引起怀疑。只是想着已经留守开封的朱友文,恐怕王氏派人喊他来洛阳的消息也快送到了。朱友文若是有了传国玉玺,占了储君名分,恐怕不太好对付。
于是朱友珪将朱晃的尸体藏了起来,秘不发丧。同时命供奉官丁昭溥疾驰开封。
丁昭溥是朱晃贴身侍奉的宦官之一,由他带着皇帝诏书前往开封,寻常人根本不会疑心诏书有假。更何况这封诏书接收之人乃是均王朱友贞。
朱友贞虽是张皇后所出嫡子,若是生在平常家倒也罢了,可惜生在帝王之家。作为野心勃勃的窃国篡位枭雄,朱晃哪怕再敬重过世的原配,也无法对这个平平无奇,隐没在诸子中毫不出彩,甚至有时候显得还有点鲁钝的儿子产生好感。
朱晃虽然不太喜欢朱友贞,但看在张惠面上,该给的还是给了。朱友贞被封均王,任东都马步都指挥使,掌管开封府步兵和骑兵。
丁昭溥连夜带着伪诏星夜兼程赶往开封府,传诏朱友贞命其诛杀朱友文。
六月初三,朱友珪坐在西都行宫内一宿不曾合眼,待到天蒙蒙亮时,他又以朱晃的口吻拟了一份伪诏,对外发布诏文声称博王谋逆,遣兵突入殿中,幸得仰赖郢王忠孝,率兵诛之,保全朕躬。然而受此惊吓后皇帝的病愈发严重了,弥致危殆,所以暂且令郢王监管军国之务。
这份诏书虽说得有理有据,然而朱友珪为了不露底,自然不可能让任何人见驾,哪怕是朱晃的心腹老臣,诸如敬翔之流也都被阻挡在宫门之外。可是无论推诿皇帝病笃弥留的借口再怎么喊得响亮,这般铁腕作为难免要引起旁人的不满和猜疑。
韩勍给朱友珪出了主意,动用国库中的金帛赏赐给各路将领以及百官,以此作为封口费取悦众人。
拿到赏赐后的大部分人,哪怕心有疑虑,也都愿意睁一眼闭一眼假装糊涂一把。有道是子弄父兵,无关利益者能不掺和还是更愿意假作无知,仅作壁上观。
西都那边暂且安抚下来,而远在东都的朱友贞在接到诏书后整个人都呆掉了。
阿爷偏爱朱友文这是每个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的,甚至朱友贞相信若是有朝一日阿爷下诏书立博王为太子,他都不会感到太过不可思议。然而,如今握在他手里的这道密诏,却是实实在在写着命他赐死博王。
朱友贞接诏的手微微发抖。
丁昭溥来时早有准备,见朱友贞稍有疑虑,便唉声叹气道:“陛下虽病势沉疴,弥致危殆,到底还未曾……怪只怪博王未免太过心急了,竟是让博王妃窃取传国玉玺,意欲趁御驾暂留西都之时,在东都谋逆窃国。均王殿下,你乃陛下嫡子,陛下命你留守东都,你当为陛下清除贼子,还开封府一份安宁!”
朱友贞心中一懔,丁昭溥这话其实当真是给他脸上贴金了。他虽说掌管开封府兵权,然而真正在皇帝御驾亲征离京后被授命留守东都的人其实是朱友文。自古都是皇帝亲征,太子监国,所以那时朱友文被指名留守东都后,有关于朱友文将成为大梁太子的谣言四起。待到亲征在外的天子病笃消息传回,开封府人心浮动,更是将朱友文的人气名望推到了极致的高度。
有人追捧,自然就有人要打压。且不说朱友贞,朱晃的儿子、侄子,个个手握兵权,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他们哪里能够容忍一个毫无血缘的人如此便宜就占了那个位置?
朱友文在这些兄弟有意无意的打压下,也有些承受不住,前两月还特意赶到魏州去见朱晃,跪求天子返回东都,主持朝政。不过那时候朱晃一心想要打败李存勖,哪里肯就此还朝。
朱友贞拿着诏书,最后决定奉诏派兵围住了博王府。朱友文这会儿刚收到王氏派人送来的书信,喊他速去洛阳,即刻动身。信里虽然没有说得明白,但是王氏却是照着朱晃的意思,把传国玉玺送到了朱友文手中。
这么一来,陛下召唤他去洛阳的用意,已经跃然而出,只差明晃晃的下一道立嗣传位诏书了。
朱友文兴奋难耐,连夜叫人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去洛阳,这一去再回来身份必然就不同了,朱友文激动之余想着去洛阳不能太没排场,便想着带些人马过去。这头正忙着点齐府中上百亲卫,那边均王的兵马便已呐喊着闯进了门。
博王府的人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两边人马一碰头便打了起来。等到朱友文反应过来要喊停的时候,脖子上已经被人架着刀剑押到了朱友贞跟前。
朱友贞表情复杂的看着跪到在自己面前的义兄,他的手下当真从博王府里搜出了传国玉玺,博王谋逆之事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朱友文不比那几个半道被朱晃收养的义子,他自小就养在朱晃膝下,因为聪颖多才,文武双全,朱晃的那些子侄跟他一比,都被贬落成不值一提的尘埃。朱友贞与朱友文年纪相仿,又是身为嫡子,从小打到没少被拿来与朱友文做类比,自己资质平平,越比越没底气,长大后更是不得阿爷欢喜,大兄过世后,二兄出头,越过他与朱友文一较高下。那时候身边的人都替朱友贞打抱不平,可是朱友贞自己在暗地里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他清楚,追随自己的那些人里面有一大半是冲着他是陛下嫡子、未来的储君而来投奔效命的,但是,若是最后阿爷主动选择了朱友文或者朱友珪,他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明明有着如此光明前途的一个人,又怎会兵行险着的走了这么一招烂棋呢?
朱友贞想不通。
但是他的那些幕僚们却一起给他寻到了理由。
陛下的江山只能是朱姓子嗣来坐,朱友文本姓康,他原叫康勤!兴许陛下先前是当真宠爱博王的,也兴许这份宠爱只是故意拿他当一个靶子……
不管怎样,朱友文眼下是已经被阿爷放弃了。
朱友贞复杂的情绪里最终落下了一丝同情。朱友文跪在地上不停的喊冤,试图辩解,其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朱友贞这番用意究竟为何,可是等到朱友贞挥挥手,示意丁昭溥宣读赐死博王的诏书内容后,朱友文整个人呆了,一时忘记挣扎。
朱友贞垂眸叹息:“念在你我兄弟一场,你可自行了断。”
朱友文打了个哆嗦,挣扎起来,厉声嘶叫:“不可能!诏书有假!我不信!阿爷明明唤我去洛阳,是要传位于我……我是大梁太子……阿爷不可能要杀我!”他挣扎太过,竟是不顾束缚,锋利的刀刃割伤了他的脖子,鲜血淌了一地。
朱友贞被他狰狞扭曲的表情吓住了,不自禁的退后一步。
朱友文扑了个空,再想靠前,已经被人跪压着背脊重重的压倒在地上。
“阿贞……阿贞……啊——”他的半张脸抵在泥地里,口中不断嘶喊着朱友贞的名字,因为压制得太重,他啃了一嘴的泥,脖子上的血糊住了他半张脸,然后渗进土里。
朱友贞面色煞白,不知道是被吓住了,还是心有不忍。
丁昭溥生怕节外生枝,冲着身旁的兵卒一挥手,押解着朱友文的人将手中的长刀一抽,染血的刀刃狠狠的划过脖颈,锐利的刀锋生生将朱友文的脖子割裂,豁开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飞溅二尺有余。
朱友贞连连后退,不忍再看朱友文临死惨状,扭头疾走。
他憋着一口气快步走出了博王府,站在博王府大门口,抬头看了看天空。启明星在微蓝的天际闪耀,他闭上眼,眼前不自觉浮现出朱友文满是鲜血的人脸,他伸手抹了抹眼,擦去脸上沾染的不知是汗液还是泪液的水渍。
低头待要再迈步时,才发现下裳袍裾以及鞋面上,沾染了无数血点。
耳畔风过,似乎隐隐还回荡着声声泣血呼唤:“阿贞……阿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