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矩死后,李存勖临时派了安金全去新州任刺史,安金全拖着一身伤病勉强坐镇,然而面对来势汹汹的契丹军,安金全完全抵挡,新州守不住了,他只能带着人逃离。
新州失守!
拿下新州后的卢文进让他的部将刘殷为新州刺史。
李存勖命周德威会合河东、镇州、定州的军队反攻新州,然而这一打,打十天半月都未能攻克。而这时阿保机却又率领他那之前号称百万的三十余万大军南下,援救新州。周德威的三镇联军对上阿保机的契丹大军,寡不敌众,被打得落花流水,只得四散溃逃离。阿保机乘胜追击,围住了幽州,契丹毡车、毳帐,遍布占据山野。
周德威犹如困兽,只能无助的等待晋王增援。然而要说到狠,还是卢文进狠,阿保机没使出猛火油来个玉石俱焚,卢文进倒是替他出了个挖地道的主意,而挖地道这个,源自于刘仁恭当年的绝活。外头契丹兵在墙角挖掘地道,日夜不停的从四面八方进攻,周德威防不胜防,对方挖地道他就只能用油脂去填那窟窿,靠着火攻不让对方从地道里钻进城来。
而卢文进还有第二招,堆土成山。
周德威只能见招拆招,让人日夜不停的挖山土垒砌城墙,力争建得比对方的堆土还要高。而后不停的将铜烧融成汁,站在高耸的城头堆土上,居高临下的对着不停攀爬的契丹人挥洒下去。
契丹日亡千人,即便如此,依然没有放弃攻城,整日里不要命的前赴后继往城墙上扑。
战况惨烈,无以言表,周德威防守得再严密,城内也仅仅只有几万守军,哪里能也抵挡得住对方玩命的往城墙上送人头。
周德威强弩之末,这时候强撑住他精神不垮的是晋王的援军,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
然而坚守到底,真的能等来希望吗?
李存勖接到周德威的求援信后,焦躁得左右为难。他这边正和梁军主力迎上,打得如火如荼,若要抽兵去幽州,那和梁军作战的兵马便不足,可若是不去救……以眼下北边的战局而言,契丹来势汹汹,阿保机对幽州势在必得。
就此把幽州拱手让人,李存勖心有不甘。
李存勖这些年独断专行惯了,这会儿倒是难得的开始征询起其他人的意见来了。其他人都不置可否,因为感觉猜不透晋王内心真实的想法,不敢随便做出救还是不救的决断,索性沉默,只有李嗣源、李存审、阎宝三人站出来,劝说李存勖派兵前往幽州救援。
李存勖听了还挺高兴的:“昔日太宗得李靖一人犹能擒获颉利,如今我有猛将三人,又有何忧?!”
这三人里,阎宝是最晚投诚而来的,听得李存勖怎么一开,第一个先咧开嘴跟着笑了起来。李嗣源与李存审对视了一眼,眼底都没有太多的欢喜。
李存审在同僚们的应和捧场赞扬声中,硬着头皮说道:“契丹人劳师动众远道而来,没有辎重物资做后盾,攻城势必不会旷日持久,不若等他消耗殆尽撤退之事,我军再尾随追击。”
契丹人打仗的习性便是不带粮草,以抢掠为主,幽州城郊一片荒野之地,即便多少有些村庄人口,肯定也不够几十万人吃喝供给。阎宝赞同李存审的主意,毕竟等对方优势褪去,再迎头痛击,便能事半功倍。
但如果拖到契丹消耗殆尽撤军时,怕是幽州城也已经油尽灯枯耗完了。
李嗣源皱着眉头,忍不住开口道:“周德威乃社稷之臣,如今幽州朝夕不保,须臾恐生变,哪里能够等到蛮虏衰竭之时?!臣请身为前锋赶赴幽州!”
这话就差没明着说,拖延救援别逼得周德威这样忠心耿耿的重臣学着卢文进那样,为求活路投了契丹去!即便周德威忠心不二,但城内如此这般消耗,未必不会出现第二个宫彦璋那样的人,狗急跳墙的把主帅砍了开城投降。
无论是哪一种,幽州生变的话,对晋军的影响绝非小事。
重新夺城容易,再想得民心可就难了!
李存勖不太喜欢李嗣源用这种兄长的口吻来说教,他面上不曾表露,但神情间到底还是夹杂了一丝不悦。好在,李存勖并不昏庸,李嗣源说的话句句在理,他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对!”
此话一出,众人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纷纷应和。
李存勖允了李嗣源的请命,当天便下令集结兵马。
而这时已是夏四月,李嗣源率军先行,驻扎涞水,阎宝带着定州、镇州的联军紧随其后。
李嗣源的兵马加上阎宝的,两军会合也不过两万人马,而且阎宝那边的大部分都是步兵,这点人数若是去幽州,大概就是上赶着去给契丹人送人头。李嗣源在涞水扎营等后续的援军集合,结果这一等就过了一个夏天。
李从珂急了:“这说好救急如救火的,总这么拖着,幽州那边到底是救还是不救了?”
阎宝作为投效晋军没多久的降将,还不熟悉整个晋国上下的君臣脉络,李嗣源摸不透的事,他便更没有发言权了,只是也懊恼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晋王身边和大梁作战,兴许还能多攒些军功。
李从珂冷笑:“焉知大王就能放心让你去梁军对战?”
阎宝羞恼得脸色通红。
李嗣源呵斥李从珂,李从珂也知道自己这话孟浪放肆了,忙叉手为礼与阎宝道歉。
阎宝叹气呢喃:“半年了,也不知周将军他还能撑多久。”
之前李存审还预估契丹会因为无粮很快撤军,结果幽州被围了半年之久,阿保机依然没有撤军的预兆。虽说攻势没有一开始那么频繁了,但长久得不到补给的幽州城怕是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
李嗣源比任何人都清楚幽州不容有失,但是晋王嘴上说的是一套,事实上拖了这么久,傻子也看出来李存勖在心底是采纳了李存审说的那套方案。倒也不能说李存勖当真对周德威见死不救,只是晋国大军全压在黄河边上和梁军拼杀,李存勖一面是实在分不出兵力和心神顾及,另一方面却也是心怀侥幸的寄希望于周德威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日。
“不等再拖下去了。”李嗣源不无忧愁的说。
好在李存勖也明白对幽州的增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援军即便到了幽州,能不能马上赶跑契丹人是其次,但如果迟迟让困于绝境中的人看不到任何援军身影,脱困的希望,人在长久的绝望中会做出什么样的错误选择来,谁都不好讲。
毕竟即便当年李嗣昭困守潞州,被夹寨围困孤立一年多,但好歹外围的援军从来没有当真袖手不管啊。
七月廿四,李存勖派李存审再度增援幽州,与李嗣源、阎宝等人在易州会兵后,合计足有七万兵马。
李存审与李嗣源分析敌我形势:“敌众我寡,契丹多骑兵,而我们则大多为步兵,在平原开阔之地,两军相遇,对方只需一万骑兵冲杀过来,便能轻易将我们的士兵踩成肉泥。”
李嗣源颔首附和:“敌虏没有辎重负累,而我们随军还要押着粮草,若平原相遇,敌虏定会抢掠我军粮草。粮草若失,我军不战自败。”
两边不仅是人数上有差距,在兵种以及作战方式上,晋军这边也明显处于劣势。
阎宝急了:“那到底要如何作战?”
李嗣源道:“平原不可取,不若走山道,悄然潜行直抵幽州,到时便可与镇远里应外合。如此,即便行军中途撞见敌虏,也能利用地势占据险有一搏之力。”
李存审拊掌称善,于是八月十七,七万大军从易州向北开拔,用了六天翻过了大房岭,沿着山涧向东疾进。
李嗣源带着李从珂率三千骑兵为先锋,轻装上阵,一路疾行,结果在距离幽州六十里时迎头撞上了一股契丹队伍。父子俩作战骁勇,契丹军摸不准对方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反被杀得连连退败。
李嗣源从两翼追击,这股契丹队伍在山上走,晋军在山涧追,每到一个谷口,两军狭路相逢便少不了一场恶战。最后到山口时,闻讯而来的契丹骑兵足有一万多人,横刀立马的拦在了李嗣源的骑兵队伍前。
三千对一万,人数上的碾压让晋军队伍中的一些人面色大变,李嗣源一马当先,神情肃然地脱下身上的甲胄。
李从珂急呼:“阿爷!”
甲胄离身,固然能减轻负重增加人与马之间的作战灵动,可同样的防御力也会大大减弱。
李从珂担心义父拼太过而受伤,可李嗣源置若罔闻,径直扬鞭策马冲锋,口中用契丹语高喊:“尔等无故犯我疆场,晋王命我率兵百万直抵西楼,灭你全族!”
要说李嗣源也真敢喊,契丹以三十万佯称百万已属夸张,他这会儿满打满算不过三千骑兵,哪怕加上后援也不过七万,竟也喊出百万兵卒的气势。
李从珂离得最近,听得李嗣源这一声吼,眼眶泛红,热血沸腾。他们身后,那些个被契丹兵吓到露怯的士兵在主帅不畏死的激昂下,也不禁振奋起来。
李嗣源带着百余沙陀鸦儿军骑兵,跃马冲阵,往返三次,契丹骑兵队形被冲散,混乱间那名契丹首领被李嗣源一刀斩落跌下马来,契丹骑兵犹如无辔之马般乱做一团。
李嗣源策马如入无人之境,晋军士气大振,余下的两千多骑兵恢复斗志,振臂高呼着冲向契丹人。士气这种东西,非常容易此消彼长,契丹人被李嗣源杀得原就心生惧意,如今见对方骑兵乌压压的冲将过来,全都是不要命的架势,见此情景,斗志全灭,掉头溃逃。
李从珂挥汗如雨,全身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他长长的松了口气,以寡胜众当真是全凭一股冲劲,若非阿爷气势如虹,舍生忘死,这一仗没开打他们便已经输了。
这拨契丹人一退,李嗣源等人顺利出了山口,没多会儿,李存审带着大部队也赶了过来。
眼看着幽州城近在眼前了,他们也即将于契丹大军正面相对,李存审下令士兵伐木,砍下类似鹿角状的树杈,人手一根举着赶路。每当部队停顿修葺时,便用树杈插在地上,做成抵挡防御的简易营寨。
契丹人这时已经知道晋军援军赶到了,不断契丹兵骑马绕着晋军这个简易营寨奔驰试探,不过每次这些契丹兵一挨近,营寨内便会万箭齐发。飞射出去的箭枝遮天蔽日,契丹死伤的人马几乎堵住了道路。
晋军一路向幽州城挺进,快要抵达幽州时,契丹军早已严阵以待。
李存审命令步兵绕到契丹军的后面摆好阵势,告诫他们不许擅自行动,让一些残弱伤兵收集柴草用火点燃后四处拖走,顷刻间烟雾遮天,契丹人根本没法看清楚晋军来了多少人马。
前期布局妥当后,李存审下令全军击鼓合战。
两军酣战之际,蹲在契丹大军后面的步兵发动突袭,契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其实正如李存审之前预估的那样,契丹人打仗以骑兵为主,不载辎重,自己不带粮草,只靠沿途抢掠。幽州守城至今已有二百余日,周德威在城内扛不扛得住两说,只三十万的契丹兵吃饭问题便足够叫人头大的了,要不是阿保机对幽州执念过深,这些契丹人早就待不住了。
这会儿晋军援军一到,早没了斗志的契丹人漫山遍野的从北山跑了,山上丢下的无数车帐铠仗羊马。李存审带人乘胜追击,俘斩万人。
李嗣源等进入幽州,周德威见到他,握着他的手痛哭流涕。
这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和打仗,纵是李从珂年轻力壮身子骨也有点疲惫了,然而李嗣源却没有停歇过一刻,冲溃契丹人的那一刻,他直奔幽州城而去。而闻讯从城墙上下来的周德威,命人打开大门,飞奔出去,和李嗣源相见忍不住握手流涕。
周德威瘦了许多,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苍老,李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