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被围的这些日子,周德威过得相当艰难,阿保机甚至已将幽州视作囊中之物,他这个契丹皇帝,自作主张的任命卢文进为卢龙留后,后来又升作卢龙节度使,直接把周德威这个大唐的卢龙节度使视作了一个死人。
周德威受两任晋王器重,尤其是这些年逢战必胜,难免骄矜傲气,可如今李嗣源再见他时,只觉得这位老友的精气神似乎被抽掉了大半。
劫后重生的周德威恸哭了一场,抹了把脸说道:“不瞒你说,我当真以为这一回要死在幽州了。”
李嗣源嗫嚅,李从珂最快道:“若非阿爷力排众议,怕是周公当……”
“二十三,住口!”
李从珂噤声。
周德威是个聪明人,哪里不知这其中的蹊跷,但他又不能怨怼晋王,毕竟李存勖和大梁的这场对战打得也很艰难。不管怎样,李存勖到底还是派人北上救援了,虽然……来得稍迟了些。
此时的李存勖并不太关心远在幽州的周德威那种死里逃生后的心情,因为他把刘鄩打得逃回了开封。回到开封的刘鄩并不好过,不管他如何辩解,统帅不利,以至于河朔之地尽数丢了的罪责他得背,最后刘鄩被朱友贞免去平章事,贬调为亳州团练使。
刘鄩倒霉意味着李存勖的春风得意,加上幽州之困已解,李存勖松泛了筋骨,返回晋阳稍作休憩。
李存勖一年到头都在外头征战,掰着指头数,能待在晋阳和妻儿团聚的日子当真不多。李存勖一回来,最开心的除了不是他的两位母亲,而是刘玉娘之流的侍妾。要知道李存勖虽然人在外面,身边侍奉的人却一点都不缺,刘玉娘只是个妾,自认比不上韩玉华这种正妻,不用担心地位动摇,她虽是李继岌的生母,可随着后院里替李存勖生下儿女的侍妾越来越多,她担心自己的优势会越来越弱,最后落得人老珠黄失宠。
为了哄李存勖高兴,刘玉娘当真使出了十二分的心思。
要说李存勖的确年少时的确淘气爱玩,可他长大后其实并没有完全改掉这个毛病,只是一来战事频繁,分身无暇,二来打仗费钱,兵马粮饷,哪一样不要钱?不过也亏得晋阳有张承业坐镇,张承业兢兢业业在后方操持,劝课农桑,畜积金谷,收市兵马,征收赋税,执法严格,便是权贵亲戚都是执法严明,概不容情的。正是因此,晋阳城风气肃清,军饷不缺,而李存勖在前线征战亦是没有后顾之忧。
李存勖算得上知人善任,张承业能干有才,他撒开手放权下去令张承业全权负责。不过张承业的铁面无私也真是到了铁公鸡一毛不拔的份上,李存勖倒是想玩,可惜兜里没几个钱,偶尔闲暇手痒想去博戏或者去梨园听戏赏赐伶人,问张承业要钱,张承业一口回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李存勖私库有多少钱,刘玉娘清楚得很,自然也知道李存勖碰了一鼻子灰心中不是没有半点怨念的,但要刘玉娘自己掏体己钱出来供李存勖出去与伶人寻欢作乐,她自然也是不肯的,想来想去,大王需要哄,钱还得由他人口袋里掏。
刘玉娘借花献佛的给李存勖出了个主意,让他想办法变着方的问张承业讨钱。李存勖觉得可行,于是就在晋王回晋阳的第三日,借着给长子李继岌补过生辰的由头宴请众人。
这些宾客里头张承业劳苦功高,资格又是最老,席位都安置得最靠前。冯道是坐着张承业的马车一道来的,这一路上都不忘和张承业聊着公务。先前为着晋王在河北招兵买马,张承业筹措粮饷,费了不少心思,结果新州还出乱子,幽州又紧随其后,处处都要用钱,饶是张承业英明,手底下又是人才济济,也着实一通忙乱。
眼瞅着晋王这回回来,怕是在家待不了多少时日,哪怕大王没开口言明,张承业也已经在紧衣缩食的为大军渡河往南做准备了。
冯道看了眼张承业满头银丝,不觉欷歔,做臣下做到张公这份上的,世间少有,冯道自愧不如。
到马车停下前,冯道都没有想到李存勖会弄这么一出戏——设宴的场所居然不在晋王府,而是在钱库。
冯道觉察到下了马车后的张承业也是一脸讶异的神态,便知道张承业事先也不知道晋王会有此等安排。张承业讶然的神色闪过后,眉心皱起,苍白的面上不免带过一丝不满和怒气。
钱库这种重地,岂是闲杂人等能够轻易进的?更何况,李存勖竟然还要在这里面设宴!
这实属荒唐胡闹!
张承业压制住内心的火气,大踏步的往钱库里头走。李存勖早早便到了,或者应该说晋王宴客,换做其他人都一早提前赶过来了,也唯有张承业之流,忙于公务又不愿临时丢下办的差事赴宴。
冯道心里咯噔了下,他直觉今日这宴席怕是没法做到宾主尽欢了,内心排斥不愿卷入其中,可想到张承业那略带佝偻的背影,他这脚不自觉的便追了上去。
“哎呀!七哥终于来了!”
一进门,冯道便听见李存勖爽朗的笑声,因着张承业入宴,大王起身亲迎,场面异常热闹,竟是没什么人觉察到冯道过来。
冯道与熟悉的同僚打过招呼后,捡了处角落的位置坐了。而上首处,张承业铁青的脸色在李存勖一声声“七哥”的招呼声中,渐渐缓和下来。
张承业与冯道一样,行七。李存勖小的时候因着李克用的关系,将张承业视作父亲般的长辈敬重,是以尊称一声“七哥”,等同于阿爷的意思。只是这声略带亲昵的称呼,在李存勖继位后,便很少再听到了。
张承业被李存勖勾起往事,心中涌动的怒火被浇灭,忍不住叹了口气,朝李存勖行了个礼:“仆来迟了,万望大王恕罪。”
李存勖拉着张承业的手,亲自送他入席,许是为表诚意,还特意把李继岌给喊了过来。
李继岌虚九岁,皮肤白净,五官类父,只是或许长于妇人之手,身子骨偏柔弱,瞧着不太像是沙陀武将家的儿郎。刘玉娘虽出身卑微,但对这个长子还是非常重视的,加上背后还有两位祖母看顾,所以李继岌的教养极好。
李继岌被阿爷唤到跟前,恭恭敬敬的给张承业行礼,口中唤道:“阿翁。”
张承业看着李继岌的发顶,目光柔软如水。
李存勖见张承业熟悉又亲昵的与大郎说话,这等孺慕情状不由得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光来,他心头一热,喊道:“和哥,与你阿翁跳支舞来!”
有道是彩衣娱亲,李存勖想到等会儿的算计,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毫不犹豫的把自家儿子献了出去,指望先博张承业一欢。
李继岌讷讷的扭头去看阿娘,见刘玉娘冲他颔首后,他便整了整衣衫,当真下场振袖,手舞足蹈。因着没有笙箫伴乐,李继岌这一舞跳得干巴巴的,完全没有灵性,好在小童举手投足俱是一板一眼,有始有终,只是跳完了免不得大汗淋漓,他的乳娘在堂下看着满脸担忧,生怕他湿了衣裳吹了冷风受寒。
张承业将喘吁吁的李继岌拉到身边,赞了声:“好郎君。”而后把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
李继岌低头接过那条镶嵌了珍珠宝石的佩带,并没有多留意细看,嘴上才要称谢,却听张承业又道:“大郎这年岁也该学骑射了,仆自作主张挑了匹马驹赠予大郎……”
李继岌猛地抬头,眼睛里像是绽放出光芒来,激动道:“当真?阿翁,马在何处?”
张承业笑道:“一早便已命人送去晋王府马厩了。”他也没料到晋王能荒唐胡闹到在钱库设宴。
刘玉娘跪坐在李存勖身旁侍酒,张承业到来之前,李存勖已经饮了不少酒水,方才李继岌跳舞时又饮了三四杯,这会儿醉意上头,整个人显得有点木讷。刘玉娘见李存勖没什么反应,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暗暗掐了李存勖一把。
李存勖一个激灵,睁了睁眼,视线落在了李继岌欢喜得恨不能再度手舞足蹈的模样,不由啧的一声,脱口道:“瞧我们和哥那穷酸样儿。七哥,和哥太缺钱了,你不如直接给他一大堆钱,光是给宝带、币马可不够。”
李存勖手臂伸手的老长,手指的地方偏还就是钱库里堆积的箱笼。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李存勖喝高了,然而不管是喝高了失言还是借酒卖疯,晋王问张承业伸手要钱的话都已经当众说出来了,众人将目光调向张承业,哪怕掩藏得再好,那重重目光中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戏谑。
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随晋王出征在外的武将,尤其是阎宝之流,他们对张承业不熟,但对张承业的大名亦是有所耳闻。一个宦官能以监军之位得主公如此器重信任,竟比在战场上随时把脑袋别腰上搏命的武将还要尊崇,这多少让人有些不服。
冯道皱起了眉头。
张承业太过耿直了,李存勖或许只是任性,但这样把张承业架在火上,最后闹大了君臣间谁的脸面都不会好看。
果不其然,面对李存勖当众装痴卖傻一样的讨钱行为,张承业的回答义正严词:“赠予郎君的缠头,皆出自于我的俸禄。钱库里的钱,是大王用来养兵的,我绝不敢也不会用公中的钱送私礼!”
这话就差没一口唾沫啐到李存勖脸上骂他公私不分了!
虽然李存勖的确存了想挪用些许公款的心思,今天设个局也是想着人多,他这个晋王当众张口讨钱,张承业好歹会给点面子,他也没多要,也没打算去懂养兵的军饷,毕竟他并不是昏庸,主次还是非常拎得清。
只是万万没想到张承业一丁点面子都不留给他。
李存勖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要滴下血来,酒气上头,他只觉得太阳穴上突突的跳,恍惚间满堂宾客都在看他的笑话。
李存勖身居高位多年,逐渐养成了独断专行的霸道习性,他又喜欢和那些伶人相处,那些身份卑微的人为了讨好他,自然想方设法的捧着他,久而久之,他都忘了被人怼到下不来台是什么感觉了。
李存勖面对张承业时,其实还捎带着些许气馁心虚,他不是不明白问张承业要钱不妥,只是在刘玉娘的怂恿下,他又觉得以他晋王之名,要点钱花又怎样了呢?可事到临头,他脸皮还是没厚到说自己要钱,还掩耳盗铃的拿儿子当借口来讨要。
可以说,若非多饮了这几口酒,他李存勖还真豁不出去做这种事,结果事他干了,话他说了,脸面……也被踩在脚底了。
李存勖怒了!
他想把张承业架起来逼他同意给钱,没曾想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反被张承业逼得下不来台,颜面尽失。李存勖恼羞成怒,一时口无遮拦道:“也对,七哥你无子嗣,我原看你把几个侄儿笼络在身边,还想着能够替你延续香火,没想到你居然还把人给砍了……”
冯道面色大变,噌的站了起来,碰翻了案几上的酒杯。
卢质比冯道离得更近,眼见得张承业身子微晃,垂在身侧的手指发颤,卢质暗骂了句,刚想冲上前替张承业辩解几句,没想到张承业拔高了声音,怒斥道:“我的确是个年纪老迈的宦官敕使,无儿无女,所以我根本不用为我的子孙后代筹谋打算!我严守着这库里的钱,为的帮大王成就霸业!如若不然,大王大可自己随意取用,何必来问我?”张承业冷笑,无视李存勖发红的眼睛,诛心的话语继续吐出,“待日后钱财耗尽,人心离散,你便可以落得一事无成!”
李存勖气得直跺脚,旋身四顾,最后看见了站在身后的李绍荣:“拿剑来!”
李绍荣手掌按在剑柄上,身形微动,远处冯道连连给他打眼色。
李存勖见使唤不动李绍荣,怒气更盛:“把剑给我!”抬腿扑过来欲抢剑,李绍荣避让开去。
席上众人见事情闹大了,面面相觑,见机快的立即上前劝阻。然而李存勖酒气上头,一心要去抢李绍荣的佩剑。
李绍荣不肯,李存勖与他纠缠扭打起来。
刘玉娘惊呼申饬李绍荣:“刁奴儿,你想以下犯上不成?”说着,握着粉拳便要作势帮腔,捶打李绍荣。
李绍荣知道李存勖醉了,这会儿不指望大王还有什么理智可言,然而晋王姬妾非但不曾劝阻一二,反而一副拱火添乱的架势,这让李绍荣不耐起来。
刘玉娘只是想表现出自己忠心为主的样子,当然不会当真不知深浅去打人,但是被李绍荣扫过来的杀意凌然的眼神一瞪,她吓得连退三步,把个晋王都撇下了。
李存勖醉酒后闹得实在不堪,见此情景,张承业不觉悲从中来,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拽住李存勖。
“我受先王顾托之命,誓为国家诛汴贼,若因为吝啬库物死于大王之手,即便到地下见了先王亦是问心无愧!”他死拽着李存勖的衣裳,老泪纵横,“大王你尽管动手杀了我吧!”
挤在上首席周围的人太多了,卢质挤不过去,正着急呢,却听砰的一声,像是重物被击倒的声音,卢质心跳加速,拼命推开人群挤了进去,冯道顺势跟上。
却见人群中心,阎宝倒在地上,鼻梁淤青,半边鼻孔淌血,说不出的狼狈。
阎宝满脸愠怒的瞪着张承业:“你……怎么还打人呢?”
他不过是看张承业拉着晋王死谏,想劝和来着,毕竟臣下如此强逼主公,只会让主公更加下不来台,万一逼急了真失手杀人,那可真就酿成大错无可挽回了。他离得近,也不忍李绍荣为难,便主动上前劝和,先是打算拉开张承业,让他先退下的,结果张承业快把李存勖衣裳扯破了也不肯松手,他只能低着头一根根的掰手指,没想到才把人掰扯开,张承业扭头就一拳砸到了他脸上。
别看张承业七十多岁的人了,身手一点不比他这个年过五旬的人差,阎宝一个不察便被打倒在地,弄得鼻青脸肿。
张承业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阎宝痛骂:“你这个朱温老贼的同党,受晋大恩,不尽忠为报,反想着用这等谄媚手段来求安身吗?”
阎宝气噎,他个武将口拙,想辩解自然说不过这些文臣,尤其是这会儿卢质、冯道已经挤了进来,但要挥拳动用武力,阎宝好歹还有些脑子,今日若是他真向对方还手互殴,自己在晋国也不用混了。
闹到这份上,文臣口诛笔伐,论骂战绝不会输人,可武将那边可也不全是一味站在晋王那边的,毕竟张承业德高望重,谁也不想自己今后在外拿命打仗,结果后方粮草出点纰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