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颋犒军结束返回魏州后翌日,晋军拔营进驻永济,张彦以为是司空颋说服了晋王的功劳,喜出望外,当即从银枪效节中遴选五百人作为卫队,他带着这支全副武装的亲卫队前往永济城拜谒晋王。
银枪效节的选拔本就是杨师厚特意从牙军中择优挑选出来的,张彦带的这五百人更是精挑细选后的精锐,兵强马壮,士卒精神抖擞,怎么看都能显出魏州军的强悍来。他原是打算给晋王留个好印象,毕竟以后晋王就是他的新主公了,在主公面前彰显一下自己的统兵才能是非常有必要的。可他兴冲冲的来,没想到人还没进城,就被晋王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永济城头,李存勖登驿楼直指张彦怒斥:“你凌胁主帅,残虐百姓,数日中迎马拦驾诉冤者不下百余人。今日我举兵而来,以安百姓,非贪人土地。你虽有功于我,不得不诛以谢魏人。”
张彦再愚钝也知道晋王这是要卸磨杀驴了,可惜他大意,只带了五百亲卫,如何与晋军数万强兵抵抗。城门一开,晋兵蜂拥而出,五百人无异于羊入虎口,张彦与其心腹负隅顽抗,首当其冲被诛杀,剩下的人吓得两股战战,纷纷放弃抵抗,弃甲投降。
李存勖命人收拾战场,张彦等八人被杀,有道是杀鸡儆猴,李存勖说了句其余人等不追究,还会收为己用,这些人都不太敢相信,然而到了第二天晋军拔营,李存勖竟然不穿盔甲,一身缓带轻裘,那些张彦部下归降的效节军当真被收编,且擐甲执兵,翼马而从,军中称其为帐前银枪都。
降卒们见识晋王气度,果真重用自己,且信任有加,感动之余无不铭感于心,立誓效忠。
李存审看着李存勖做戏,不禁瞠目暗叹,比之先王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耿直秉性,李存勖这份唱作俱佳的功底,难道都是那些伶人教出来的?
这边晋军稍有动静,驻扎在洹水的刘鄩立即选兵一万余人,直扑魏县,试图阻挡晋军逼近的步伐。
李存勖让李存审回临清驻守,派史建瑭先一步进驻魏县协防,李存勖随后率大军也屯兵魏县,与刘鄩的梁军仅隔着一条漳河对峙。
朱友贞没想到魏州之乱最终竟会引来李存勖这个煞星,这简直就是虎口送肉,白白给了李存勖派南下侵占魏州的机会。魏博六州若有失,那岂不是开封危殆,大梁危殆!
朱友贞懊悔不已,又不能骂想出分镇注意的赵岩,事到如今只得派兵过去抵挡,以防晋军用魏州做跳板直逼大梁。朱友贞当即授命天平节度使牛存节率军进驻杨刘,声援刘鄩,结果阵前点将的诏书才发出去,那边就传来噩耗说牛存节病得一命呜呼了,朱友贞只能临时改派匡国节度使王檀去代了牛存节领兵。
就在大梁朝廷上下手忙脚乱的时候,李存勖在贺德伦率领文武掾属的亲迎下,已然冠冕堂皇的进入魏州城。城中百姓听闻晋王前来慰民,相对比之前大梁强行要他们骨肉分离的闹心,军民对晋王的到来接受度出奇的高。
贺德伦手捧节度使的印信符节,跪请晋王兼任天雄节度使。
史建瑭性情耿直,见贺德伦这么老实,当下就要去把印信符节给接过来。亏得李存勖抢先一步,卡在史建瑭身前,对跪在地上手捧印节的贺德伦作势虚扶,口中谦让不受:“明公请起!听闻汴寇侵逼贵道,是以亲率大军,远来相救。又闻城中新罹涂炭,是以暂入城内安抚。明公误会了,我无意于插足魏州军务,这印信符节切莫交托于我!”
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别说史建瑭听得云里雾里,就是贺德伦听了都想哭了。甭管晋王怎么演这三辞三让的戏码,他识趣的,总得配合着把戏唱下去,于是叩首道:“大王!现下敌寇迫近,城内又遭张彦等贼子搅得人心惶惶,我身边的得力掾属尽数被张彦所杀殆尽,形孤势弱,安能统众?魏州百姓再也遭不起波折了,恳请大王为了魏州上下,接了印节吧!”
贺德伦是真哭了,老泪纵横,不知道的人只觉得贺德伦一片赤忱,感天动地。围观的那些魏人见李存勖露出一片为难之色,反倒纷纷嚷嚷着劝晋王赶紧接印节。
众口一词中,史建瑭忍不住要张口帮着贺德伦劝上两句,亏得身后李存进及时拉了他一把,因使的劲大了些,险些把史建瑭拉了个趔趄。
李存勖余光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眼角抽了抽,面上依然维持着为难的表情。
贺德伦一干人等再三跪叩恳求,李存勖盛情难却,方才勉为其难的接下了印节。
贺德伦被扶起身后才觉察自己一身衣裳尽数被汗打湿了,六月酷夏,满头满脸豆大的汗滴子,他用长袖拭泪,顺带的把脑门上的汗也抹了一遍,心中暗叹一声,这番唱作真是太累人了。
把魏博兵权尽数交了,现在端看晋王如何处置自己,贺德伦其实心一直悬空着,不知何去何从,好在李存勖也没想为难他,李存勖以大唐天子的名义发布诏书,任命贺德伦为大同节度使,命他即刻动身前往赴任。
于是贺德伦从魏州出发先去晋阳报到,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到了晋阳就被张承业给扣下了,根本没有再去云州赴任的机会,当然,此乃后话。
贺德伦有了去处,当时给他出谋划策,坑了张彦一把的司空颋自然也得了大好便宜。李存勖虽接掌了天雄节度使一职,但他需要率军南征北战,不可能在魏州长期停留,而司空颋作为被晋王认可的节度使判官,自然是要协助处理所有庶务政事,可以说司空颋手中实权着实不小。
史建瑭不太看得惯司空颋这个人,文士们觉得他处时洒脱有魏晋士子之风,可在史建瑭眼里,只觉得这人倨傲放荡,目空一切。他在李存进面前说司空颋不可靠,可李存进这会儿正忙着收拾魏州城遗留下来的银枪效节都,根本无暇听他唠叨。
银枪效节都自杨师厚创立起,便与普通兵卒不同,那些效节官兵虽是行伍出身,但是在魏州军营中出身不可谓不高,素来骄横惯了,就连张彦出头都未必能管得住。李存勖自然也知道这些兵痞子们是什么德行,为免再出现张彦之流,索性下了一道严令:“自今有朋党流言及暴掠百姓者,杀无赦!”
令是下了,却依然阻吓不住一些自以为是的,于是身为沁州刺史的李存进被临时拉来担当了天雄都巡按使,凡是妖言惑众或者抢掠百姓的,李存进统统把人枭首磔尸于市,手段不可谓不狠厉。
“哪怕是抢一文钱,也得死!”
面对李存进的狠厉,史建瑭都不好意思再说司空颋怎样了,司空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再倨傲任性,能有李存进这般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吗?没见市口血肉模糊,染红的地面洗都洗不干净吗?
李存进年近六旬,与先王李克用同龄,但辈分上却与史建瑭的阿爷史敬思是同辈,名义上都是李克用收纳麾下的义子。民间轶闻的十三太保,将史敬思排在十一,而李存进排在第五,不过史敬思死得早,且当年又是在汴州上源驿馆为救李克用而死于朱晃之手,史建瑭托庇先父遗荫,加上自身的能力,屡建奇功,是以一直以来颇得两代晋王器重。
托赖于李存进的强硬手腕,不出十日,城中纪律肃然,再无人敢肆意喧哗。不过也拜史建瑭所赐,李存勖听多了对司空颋的申诉,到底没让司空颋对魏州军务全权执掌,李存勖将原先魏州孔目吏孔谦提拔上来做了支度务使。和司空颋喜欢摆架子装清高相比,史建瑭觉得还是孔谦这种笑眯眯会奉承讨好,却又明白自己真实身份地位的人比较实在。
司空颋对孔谦的得势并没什么反应,毕竟魏州经过张彦那么一闹腾,府库早就空竭,而民间百姓疲弊,支度务使就是个管税收钱饷的,这烫手山芋谁接头疼。
先前张彦被说动要投效晋王,却也只魏州一城之意,其他四州没作表态,但是贝州刺史张源德是坚决反对的。
司空颋煽动促使张彦和贺德伦投靠了晋王,可是魏州归了晋王,张彦却就此送了性命。
张源德闻讯后更加坚信李存勖不可信,为了抵抗占据了魏州城后的晋军有所行动,张源德北面联系上了刘守奇,与沧州、德州结盟,守望相助,南面联系上了驻守在漳河西岸的刘鄩,以此串成一条线,专门打劫阻拦晋军从镇州、定州配送过来的粮草补给。
晋军粮道被断,惹得李存勖大动肝火。府衙廷议,底下有人出主意说:“当先发兵一万,取张源德人头,拿下贝州,而后顺势往东拿下沧、德二州,自此直通大海之地尽归我有。”
这主意想的倒是挺好,李存勖当初拿下了幽州,但是沧、德之地却也因此投了大梁,如今镇守沧州的顺化节度使乃是刘仁恭仅存的小儿子刘守奇,按说刘守奇这种人本不足惧,可惜如今李存勖杀了刘仁恭还把他祭了祖,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怕是再无与刘守奇有求和商盟的余地。
李存勖想了又想,换了策略:“贝州城坚兵多,不易攻破!德州虽归顺化所辖,然而守备松懈。若是能先拿下德州,阻断沧、贝之间的往来,则两城孤立,可逐一攻破!”
反正跟刘守奇不可能谈和结盟了,怎么打都是打,幽州都拿下来了,沧、德之地早晚也得收回,不若趁现在打下来。李存勖当下定了计策,派五百骑兵日夜兼行,突袭德州。
德州刺史没想到晋军会突然绕过贝州跑来打他,毫无准备之下,仓皇翻墙出逃,李存勖任命辽州守捉将马通为德州刺史。
听到德州丢了后,刘守奇病榻之上急吐了一口血痰。自从阿爷和二兄死于李存勖之手后,他便每日陷入惶恐之中,不得安宁,久而久之这些年来疲于奔亡又沉迷酒色的身体便再也扛不住这般消耗。刘守奇的病由心病而起,只得精心保养,可万万没想到这等养病的日子比他想象中还要短。一想到自己落入李存勖之手后,怕是脑袋也要被砍下来去祭天,又恐又惧,直接昏厥三日,吓得妻儿老小跟着担惊受怕不止。
然而李存勖攻下德州后,并没有直奔沧州,甚至也没去打贝州的注意,反而调转集兵,突然夜袭澶州。
澶州刺史是王彦章,他之前从魏州斩关出逃后直奔刘鄩大营,这会儿他人不在澶州,可他妻儿皆在澶州城内。澶州城被晋军攻破,王彦章妻妾子女尽数落于晋人之手,晋军派使者渡河去刘鄩大营,试图以其妻儿为胁诱降王彦章,没想到王彦章根本不吃这套,不但拒绝合作,还把密使给杀了。这一下,等同断绝了妻儿的生路。
王彦章的妻妾子女尽数被斩,一个不留,李存勖命魏州大将李岩为澶州刺史。拿下澶州之后,李存勖马不停蹄的来到魏县,名为劳军,实则隔岸观望河对面的刘鄩大营。这一日,李存勖亲率百余骑兵,沿着漳河一路往西,一面查探地形,一面观测刘鄩大营的分布形势,因着天色阴暗,他有些疏忽大意,没提防河床弯曲,丛林密布之地竟有伏兵。
其实早在晋王劳军来魏县起,刘鄩就揣摩到了李存勖的用意,一直派斥候留意魏县的动静。李存勖带着骑兵前脚出了魏县,刘鄩后脚就在漳河以西安排了五千伏兵。
不能不说李存勖这次是真心大意了,刘鄩打仗善于用谋,论两军阵前正面硬碰硬也许刘鄩打不过李存勖,但若论用计,刘鄩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
河曲丛林间本就不利于骑兵马匹作战,更何况五千伏兵跳将出来时,还故意大声呐喊,擂鼓做鸣。战马受到惊吓,撒蹄乱蹿,根本不受控制,好些人直接被惊马掀翻在地,不及起身便被梁兵重重围住。
李存勖坐下战马随他南征北战身经百战,临阵并没有出现惊乱之举,加上他本身骑术精湛,哪怕被梁兵围困,左冲右突,一时间也让梁兵轻易近不得身。李存勖在马上一提缰绳,大喝一声,所到之处,梁兵无不人头滚滚。
李存勖厮杀凶猛,带出来的百余骑个个都是沙陀骑兵精锐,纷纷贴身紧随其左右,手持短刀,从午时厮杀到申时,以百挡千,也硬生生的被他们撕开包围口子,冲出条血路来。
足足两个时辰突围,直到李存审闻讯带兵救援,方才脱险。哪怕李存勖再勇猛善战,这时人放松后也觉出手足酸软之感,隐隐生出后怕之感。
李存审见他一身是血,又惊又怕,想骂上两句,转念又想起眼前这人早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李亚子,而是身居威严的晋王。李存勖哪能猜不到李存审那副纠结的表情,哂然一笑,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对左右侍从哂笑道:“大意了,差点儿沦为笑柄。”
左右形容狼狈,却又因大王这句调侃之言,笑了起来,倍觉轻松亲切,纷纷回赞道:“小人之计,正好让他们看看大王英武雄风!”
清点下来,李存勖带出来的骑兵一共死了七人,李存勖身上虽然也有伤,但和其他相比简直可称得上微不足道。李存勖目露赞许,目光在那些满身血污,身形疲惫的侍从间一一滑过,最后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李存勖记得此人,凶猛异常,虽遍体鳞伤,然而一己之力斩杀敌寇不止百数。李存勖心下微动,问道:“你乃何人?”
众人顺着晋王的目光纷纷转头,那人还在喘着粗气给自己简单的裹伤,经人提醒方才醒过神,起身回道:“回大王,臣下护卫指挥使夏鲁奇!”
李存勖又问了对方籍贯来历,发现其原是大梁宣武军军校,因与主将不和,投晋而来。李存勖微微颔首,起了爱才之心,便道:“我给你改个名可好?”
夏鲁奇一愣。
李存勖接道:“以后你便叫李绍奇吧!”
大王亲赐李姓,这是要收做义子的意思了。
夏鲁奇眼睛一亮,虽说自己的年纪实则比李存勖还要大个三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时下收养义子成风,尤其是晋军中的义儿军,无论是先王还是如今的大王,几乎个个都是晋王臂膀亲信,父子人伦,以子卫父,能够成为晋王义子,就意味着成为了晋王心腹亲信,前途一片平步青云。
夏鲁奇只觉得自己这一身伤换来的太过值当,当下激动的跪下叩首:“谢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