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中伏奔逃回魏县,虽说伤亡不大,但到底算是死里逃生,作为晋军主将险些失手,即便以少胜多,说出去到底是丢了脸面。李存勖原以为刘鄩定会乘势追击,可谁曾想连日来对岸竟是毫无动静。
对面没行动,倒是恰好给了李存勖歇息养伤时日,然而经此一役,李存勖自认刘鄩诡计多端,这么毫无波澜,可别又是在憋什么大招?他心中难安,派斥候过去打探,回报说对岸城中未见炊烟,不过城堞间隙却能看见有旗帜不时晃动。
李存勖越想越不对劲,召集部将道:“我听说刘鄩用兵,走一步能想出百计,这样的人不可能安于现状,其中必然有诈!”
李存勖的疑心不是没有来由的,再度派出的斥候回报,那些扛着旗帜不时在城堞间晃动,实则不是真人,而是一些稻草假人——假人被捆缚在驴背上在城头上走来走去,看起来就像是士兵巡逻一般。斥候还暗中盘问了城中老弱居民,都说军-队两天前就离开了。
两军隔河对峙,晋军这边甚至是晋王坐镇,眼看着大战开战在即,结果梁军却跑了?大营开拔也就罢了,偏走得这般鬼祟神秘,说刘鄩没有后招都没人信。可到底刘鄩这几万人都跑去哪了呢?
李存勖把沙盘地图摆开,揣摩着刘鄩到底是去了哪?魏州、澶州、德州,乃至幽州,这些燕赵之地都已归属晋军所辖,难道刘鄩是想偷袭夺回一城?
众人绞尽脑汁,怎么都猜不透刘鄩的意图。
李存勖目光来回在地图上打转,转着转着,突然凝住了,瞳孔骤然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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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晋阳城。
贺德伦原想着自己在府衙见过了监军张承业,只等大同节度使的官印符节到手,就可以带着家眷部曲赶赴云州,张承业接见自己时倒也态度和蔼亲切,没有半丝瞧不上降臣的意思。贺德伦提悬的心终于能放下了,好生睡了一觉,第二日甚至还有心情带着家眷妻小逛了逛晋阳城。
虽晋王亲自领兵在外,然而晋阳城内并没有丝毫影响,以贺德伦的眼光自然从细节出便可看出端倪。晋阳城乃至整个太原,内政井然有序,积聚庾帑,收兵市马,招怀流散,劝课农桑,各种军国政事皆托庇于那位张监军之福。
想到被张彦搅得一团乱的魏州,也不知道司空颋有没有张承业的这些能耐,能够力挽狂澜将魏州打理得如此繁华富庶,成为晋军有力的后勤保障。
这时候的贺德伦面对晋阳的热闹,满心都是对张承业的膜拜敬佩之情,完全没想到这一位只得钦佩的张监军正打算将他滞留在晋阳城,压根没给他北上赴任的机会。
府衙内,张承业计算着上一批拨往临清的军粮何时能够抵达,想着之前镇、定的粮道被贝州截断,不知道幽州方面又如何。他算得有点头疼,忍不住叹了声,问侍从道:“冯掌书记何在?”
侍从回道:“掌书记天黑便回家去了。”
张承业一愣,抬头望向窗外方才发觉天色竟然已经黑了。
冯道从来都是踩点上衙,天黑即归家,别人忙得天昏地暗不知时辰,他却总好像是在浑水摸鱼般,但是张承业清楚,冯道看似轻松,实则处理的公务并不比自己少。
张承业揉了揉眉心,难道是自己年纪大了吗?所以事倍功半远不如少壮郎君?
年已古稀的张承业摇摇头,觉得不能就此放过冯道,明天一定要再加大他的事务,让他没工夫躲懒去。正思忖着呢,门外侍从急报高呼:“报——监军!魏州急报——天雄马步都指挥使李嗣恩求见!”
张承业噌的从坐席上跳了起来,李嗣恩随晋王出征魏州,怎会突然返回晋阳?张承业来不及穿鞋,风一般的打开门冲了出去。
府衙门口,李嗣恩从马上一跃而下,等不及阍人通传,在一连迭声的高呼声中急匆匆的冲了进去,与正跑出来的张承业撞了个正着。
“嗣恩啊!”
“监军!”
李嗣恩只身带了两名小卒,从魏县抄小路到的晋阳,一路上奔驰连吃口饭的工夫都没有,生怕误了时机,好在他进城时发现城内一切照旧。
张承业是身经百战的老人了,一见李嗣恩这等风尘仆仆,整个人都快脱力过去的样子,便知道情况有变,他扶着李嗣恩到了堂上,屏退左右。李嗣恩喘了口气,道:“梁寇刘鄩率军数万,可能已往晋阳而来!”
张承业倒抽一口冷气。
为了抢占魏州,拿下魏博六州之地,晋王亲自领兵出征,不可说河东兵力倾巢而出,晋阳城内空虚不设防,但是河东的大部精锐的确都在外头,周德威的人马如今还在幽州,李嗣源在代州,李嗣昭还在定州一带,李存审在临清,晋王……在魏州。
这怎么看都是鞭长莫及!
张承业心口怦怦直跳,然而转瞬他便强自定了定神,高喊道:“来人!速去把冯道给我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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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业找的其实不止是冯道一人,整个留守在晋阳的文武掾属都动了起来,做出各种抵御梁军的准备。而这个时候,同样收到刘鄩西袭晋阳消息的周德威正从幽州火速南下驰援而来,为了行军速度,他只带了一千骑兵出发。
李嗣源在猜测到刘鄩意图后,起初预估着两天行程可能刘鄩已经才到太行山脚,于是急命骑兵追击,也亏得这十余日连续阴雨缠绵,刘鄩想要穿过黄泽山区恐怕不容易,黄泽道路本就崎岖,加上阴雨连天,脚下淤泥足有一尺来深,当真是寸步难行。
刘鄩在做出西袭晋阳的决策前,真的没想到这条路会这么难走,他本想兵贵神速,打城防空虚的晋阳一个措手不及,直接抄了李存勖的老窝。可万万没想到老天不帮忙,淤泥过膝,士兵们只能一路攀扯着藤葛前进,稍有不甚,就会跌入万丈山谷落得个粉身碎骨,将士们蹒跚前行了两天,在雨水里泡到腿肿腹泻,才不过数日,他带出来的人马,死伤竟有十之二三。等到刘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抵达乐平县时,李嗣恩早已抵达晋阳报讯完毕,而刘鄩要面临却是因为实际花费的时日远多于当初的计划,所以他们携带的粮食即将告罄,而身后明显已隐隐有晋军追兵的痕迹,说明留在原地的伪装已经被拆穿了。
计策暴露,追兵将至,粮草殆尽,而将士们一个个水土不服,疲于作战。人心惶惶之际,刘鄩安抚众人道:“而今离家千里,深入敌境,腹背有兵,山谷高深,如坠井中,我等去将何往?惟有力战可免,不成功便成仁,以死报君亲!”
众将士听他说得壮烈,无不掩袖泪目。
等到周德威一路奔驰抵达土门时,刘鄩终于带着人马出了太行山,自邢州陈宋口,渡漳水东下,最后驻扎在了宗城。可以说刘鄩这一回带着人马穿了两回太行山,一往一返兜了个圈子,预定计划完全失败不说,还把自己折腾得够呛,不计士兵损伤,仅是所携马匹便损失泰半。
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屈辱让刘鄩如何忍得?宗城距离临清不远,刘鄩思量着先前晋军粮道阻断,粮草不济,如今也只在临清尚有余粮囤积。刘鄩不由打起了临清的主意,李存审这会儿为追他正落在他后头,临清主将不在,若是能趁机夺下来,必能断了晋军的补给供应。
为此刘鄩派出斥候前往临清打探消息,偏巧这时候收到刘鄩已经出了太行山屯兵宗城消息后的周德威,不再急于驰援晋阳,于是索性带着人马入驻南宫。
南宫城池在宗城北面,而临清则在宗城东南侧。
周德威急于要给点刘鄩颜色瞧瞧,这一路奔袭憋得他心火直冒无处发泄。
“让那老贼竟敢打晋阳主意,我定要生擒活捉了他!”周德威打定主意和刘鄩较上劲了,派人去宗城周围打探情况,结果刘鄩的消息没打探上来,倒是把刘鄩派出去打探临清动向的斥候给撞破了。
周德威一口气抓了数十名刘鄩的斥候,直接剁了一只手,然后把人都给放了回去:“回去告诉刘鄩老儿,临清有我周德威守着,他想打临清的主意,只管放马过来,保管有来无回!”
当天晚上,侥幸捡回条命的斥候们逃回宗城,惊魂未定的向刘鄩汇报情况,当刘鄩听说周德威竟然在临清镇守时,惊得完全坐不住了。
“周德威怎么会在临清?”
那些被砍手的斥候们其实并没有见到周德威本人,但是他们被擒后九死一生,手腕的伤口还在流血,命不好的甚至因为流血过多死在了回宗城的路上。
“是……是周德威,抓我们的那些兵卒说是周侍中的人,他们从幽州过来的……”
刘鄩很快就想通了周德威会南下的原由,看来周德威原本是准备驰援晋阳的。
刘鄩猜到了个中缘由,却没猜到周德威使了个小小的诡诈,哪怕周德威的骑兵速度再快,这时候其实也还没能来得及赶到临清。
周德威这些年在晋军中威名赫赫,可说是晋王头号爱将,打过的硬仗不计其数。在对方已有准备的情况下,不善正面交战的刘鄩根本不会选择去和周德威硬碰硬叫阵,于是刘鄩决定取消之前的计划,等天一亮就转道去贝州。
第二天,刘鄩出宗城往东直奔贝州,完全不知这时候周德清也正急吼吼的动身从南宫往南直奔临清,两路人马在无知无觉中擦肩而过。
而也就在这一日,李存勖带着人马,从魏州奔向了博州。
周德威在临清没有等来刘鄩,后知后觉的发现对方已经又从贝州往南跑到了堂邑。周德威一咬牙一跺脚,又带着人从临清南下杀到堂邑。这一回,倒真是赶上了,可惜千里奔驰,旬日不歇,人乏马疲,周德威在堂邑碰了壁,没能打下来。
但是刘鄩同样也明白自己不能和周德威正面较劲,于是第二天没等周德威城门叫阵再战,他就拉着队伍从堂邑南门逃到了莘县。
这一回别说是周德威在屁股后面撵他,收到消息的李存勖也拉着大军从博州赶了过来。
莘县往东二十里外便是黄河,渡过黄河便是郓州,那里已经彻底算是大梁地界。刘鄩决定坚守莘县,抢先修筑城墙,挖掘护城壕沟,还在城东修了一条夹墙甬道,一直通到黄河渡口,以保证从郓州过来的粮道畅通。
有充足的粮草补给就意味打仗有底气。
面对刘鄩的动作,李存勖把大营驻扎在了莘县西侧三十里外。因为离得近,两军交战一天能打个好几回,狼烟滚滚,彼此都能看的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