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贩牛案
李歆2021-04-22 21:224,408

  梁晋在魏博战场上的拉锯战日久,相对澶州两次易主争来夺去各有输赢,贝州城却是攻而不克已经一年多了。当初李存审征调八县丁夫挖壕沟堑道,把贝州困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死城。那会儿张源德尚能宽慰自己说坚持到底总能等来转机,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飞逝,他等来的却是李存勖将黄河以北的州县逐一占领。

  贝州从真正意义上变成了一座孤城!

  张源德斗志尽消,他想到了投降!

  可是他的部下并不怎么支持。

  投降?这可怎么投?一年前晋军打来时便顺势投诚还说得过去,负隅顽抗了一年多,打到精疲力尽,和晋军打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这会儿说要投降?对方能接受吗?这时候开城门投降,不是自找死路吗?

  张源德恼了:“不投降难道我们能扛得下去?”

  投降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固守到底,孤立无援,最终还是躲不过城破人亡。

  张源德一心想去谋那一条渺茫的生路,部将坚决反对也没用,众人见他一意孤行,不愿与他陪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把张源德杀了。

  张源德被杀后,贝州城的守将们一边婴城固守一边派人往开封求援,可是援军迟迟二来,城内的粮食却没了。

  为了活命,城里出现了以人为食,饿疯的人盯着老弱妇孺下手,贝州城演变成了人间地狱。

  城内失控了,乱象横生,那些原本执着于坚守的将领终于也撑不下去了,拼到如今,城内守备的将士只剩下三千多人,他们想向晋军乞降,可又怕对方杀降,左思右想,举棋不定。最后降书递了出去,李存审收到后,直接气乐了。

  能干出以下犯上把贝州刺史弄死的人,想来脑子是不太好使,什么话都敢讲,什么要求都敢提。

  “吾等出降惧死,请擐甲执兵而降,事定而释之。”

  他们跟李存勖提的要求是不卸甲,执兵出城,等交接完成后再解除武装。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聪明的办法了!”李存审差点笑出了眼泪,把降表啪的掷到案上,高声道,“跟那使者讲,就说我同意了!”

  幕僚知道主公这是起了杀降之心,不过主公已收到调往沧州任横海节度使的告身文书,临行前,能将贝州顺利拿下也是一件大功,何必再造杀孽,累及名声?但是李存审显然不听劝,眼珠一瞪:“这些人能杀张源德,将来亦能杀我!岂能轻信重用?”

  贝州守将得到保证后喜出望外的打开了城门,晋军受降时倒也礼让有加,双方对于这个结果都挺满意的,然而就在三千人卸甲后,李存审突然翻脸,一挥手,三千将士被团团围住,人头落地,惨嚎震天。

  李存审对那些垂死愤恨的辱骂声置若罔闻,他不日便要前往沧州,贝州这边会让原大梁沧州守将毛璋过来接任刺史。

  收复贝州城后,整个河北除黎阳之外,已然尽归晋所有。

  黎阳,如今是那位老相识刘鄩在镇守。

  契丹退兵后,李存勖让李存璋去云州任大同节度使,自己则带着人马返回魏州。刘鄩是他的手下败将,李存勖根本没把据守黎阳的刘鄩放在眼里,他心中宏图远志,已经将下一步的目标放在了开封。

  阿保机挥军南下让李存勖生出了一股焦虑,契丹这些年的强大叫人不容小觑,他没功夫再和大梁慢慢的持久的消磨下去,得尽快拿下开封,灭掉大梁,完成先王遗愿托付的第二支箭!这样他才能腾出精力来专心对付阿保机。

  如今大梁开封朱友贞昏庸无能,奸臣小人当道,不足为虑,就兵力消耗而言,刘鄩已不足为虑,不过驻扎在郓州的王檀是个麻烦事。一想到王檀偷袭太原,险些把晋阳给端掉了,李存勖便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李存勖不知道的事,不仅他深恨着王檀,这会儿已经有人悄悄的潜伏到了王檀身边。

  冯道是在一个多月墨君和都没登过一次门,开始觉察出异样的,虽说平时墨君和做屠夫,因着冯道的关系,偶尔还替府衙兼做仵作,所以经常三五日不出现也属正常,若是十天半月要出城去,他即便不留书信,也会托人留个口信。

  然而这一回,墨君和消失了整整一个多月。

  冯道意识到不对劲后,特意找人查问了墨君和失踪前的行踪,可惜没人知道,最后还是冯平无意间奶声奶气的说了句:“黑伯伯,去郓州。”再追问下去,冯平说话不够利索,翻来覆去也只是那句,“郓州,打坏人,吓到阿娘和平儿的坏人!”

  冯平原生得机敏可爱,但是晋阳被王檀围城时,城内风声鹤唳,还有闲汉无赖想趁火打劫,冯平受了惊吓,高热不止,足足病了一旬,病好后整个人都蔫了,叫人见了无不心疼得不行。

  冯平坐不住,在院子里举着墨君和给他做的小木剑比划,手臂舞得虎虎生风,嘴里一个劲的嚷嚷:“打打打!”小人儿力气弱小,可这舞剑的动作倒似模似样的。

  冯道夫妻俩都是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二人面面相觑,警醒到有些事不太好宣扬,于是再有人问墨屠夫为何不出摊了,他俩默契的胡诌了套说辞糊弄。

  “回老家探亲了。”

  “回乡祭祖了!”

  又过了几日,邻里坊间又有了传言,巧娘买东西回家后拍着心口,惨白着脸说:“亏得夫人说墨郎君回乡了,不然说不定也要遭此横祸!”

  孙蘅觉得奇怪,细问之下方才知道与他们邻坊出了人命案。

  “死的是个贩牛的。”

  巧娘的阿娘叱责女儿:“贩售牛肉犯科,墨郎君平日里只卖些豕犬羊,何曾卖过牛肉。”

  贩卖牛肉有罪,这会儿被害者又是个贩牛的,这背后可能是团伙分赃不均内斗所致。

  晋阳在晋王治下,对于作奸犯科者一向查得严,邻坊死了人,没过两天就搜查到了冯家,因着冯道身负官职,衙役上门问询倒也客气,不过对墨君和的来历和去向问得格外用心。

  墨君和的来历不可说,他的去向更不好讲,对外,墨君和是冯道的义兄,这层关系撇不去,孙蘅的一番解释没能顺利打发掉人,反因为含糊不清的说辞引起了衙役的注意。

  孙蘅眼见衙役查案到最后要把这罪名扣在墨君和头上了,马上拉着冯道让他想办法。

  “万没这般道理,他们查不出凶手,难道君和便合该受这污名吗?”

  冯道安抚妻子:“无妨,这事牵扯的确有些麻烦,但绝对与君和无关。”

  孙蘅闻弦歌而知雅意,口中轻声噫呼,扯着冯道的袖子不让他走:“你倒是说说,这案子究竟牵扯上什么人了?”

  冯道被她拽着没法上衙,眼瞅着要迟到了,用手指了指天:“你往上猜。”

  孙蘅莞尔:“不会是大王吧?”不等冯道开口,她先摇了摇头,“若是大王,这案子根本没必要查下去了。”牵扯到晋王,别说死一个贩牛的,便是杀光全城贩牛的,那都是理直气壮,一句话的事。

  冯道知道妻子聪敏,这事虽没个定数,却已有端倪,他也没必要瞒着,令她担忧,于是悄声道:“已经有了嫌犯,是张公的侄儿。”

  孙蘅张了张嘴,有些了然。

  晋王不在晋阳,诸事委于张承业打理,张承业作为先王托孤老臣,军政上能文能武,实在是李存勖不可或缺的左臂右膀。以张承业如今在晋阳城的地位,他的侄儿别说是杀一个贩牛的,便是杀一个普通庶民,也能脱罪。

  孙蘅是这般想的,大多数百姓也都是这种想法,晋阳的世家权贵们更是没把这桩命案放在心上,可谁曾想,这案子判令最后却是张承业亲自下的。

  即刻逮捕,斩立决!

  这样的结果震惊了所有人!

  自张承业受晋王重用,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从同州老家来晋阳投奔的侄儿一共有五人,晋王看在张承业的份上,都授予了官职。杀牛贩的是其中一个子侄,论关系还是与张承业比较亲近的。张承业本姓康,自幼入宫,被内侍张泰收作养子,后来被唐帝指到河东任监军,辅佐了两代晋王。张承业这辈子不可能有子嗣,这五个同宗的侄子过来投奔,与他亲近的还改了张姓,和他亲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判令下来后,同僚纷纷劝张承业收回成命,法外不外乎人情,杀个贩牛的而已,判个徒刑责罚一下也就罢了,何必较真。

  张承业没答应。

  有人将此事上报给了晋王。

  远在魏州的李存勖收到信后,感慨的叹了句:“张公何至于此!”派人疾驰晋阳传赦免令。

  那一日,市肆口,全城百姓蜂拥围堵看斩头,在各种揣测窃窃的议论声中,刽子手手起刀落,首级滚地,离得近的人吓得尖叫起来。

  晋王的赦免令到得迟了!

  张承业坐在监斩台上,面色冷峻的看着刑场上泼天似的鲜血,耳边是骑兵努力突破重重人群,接力高呼的声音:“刀下留人!大王赦其死罪……”

  张承业面不改色,只是慢慢的起身,面朝传令军校,叉手遥向虚空行礼,口中喊了句:“多谢大王!”伸手接过文书。

  军校风尘仆仆的面上闪现出复杂的神情,最后讷讷的说了句:“是某来迟了。”

  张承业微一摇头:“未曾!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语气一顿,突然冲边上喊了声,“张瓘!”

  张承业的声音并不高,外头风大,吹得他嗓子眼都带着一种嘶哑。

  然而就是这么冷不丁的一声,张承业身后接连扑通声响起,却是被他拉来观斩的四个侄儿膝盖发软,当场跪瘫了三位郎君,还剩一个,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四肢僵硬,唇色发白,眼神也有些涣散了。

  “张瓘!”又是一声。

  站着的那位郎君眼珠儿颤动了下,抿着发白的唇,讷讷的应了声:“侄、侄儿在!”

  张承业也是真不客气,连名带姓的喊出来,可见杀一儆百后依然心存怒气。

  张瓘直到亲眼看见刑场上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心里方才有了真切的害怕感,他原以为叔父之前是存着吓唬他们的用意的,没想到从兄真会送掉性命。他和其他三人不同,早些年他跟着刘知俊厮混,他是见过血的。那些经历过的苦难,在跑到晋阳投奔叔父起便已是苦尽甘来,只是骨子里的劣根性让他们因为有了倚仗而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所以,这也是张承业不得不敲打他们的原因。张承业太了解晋王为人了,之前看在他的情面上破格抬举他的侄儿,如今他大义灭亲之举,定然引得晋王对他心怀愧疚,必定是要推恩他人的作为补偿的。

  张承业对这些侄子并不是完全不念感情,只恨这些郎君从穷乡僻壤之地出来,时逢乱世,自身又没太大的胸襟学识,整日厮混,为非作歹,若是不严惩敲打,将来可能闯下的祸事就不只是杀个庶民了。

  不得不说张承业对李存勖的了解远胜过任何人,李存勖对于没能及时救回张承业的侄儿心生歉疚,想着张承业这些年在河东兢兢业业,劳苦功高,他们父子能创下今时今日的基业,背后张承业功不可没,李存勖知道张承业刚正不阿,既然他一个侄子杀人伏法了,那便从剩下的四个人里头选一个出来破格提拔下。

  李存勖最终在四个人选里圈定了张瓘。

  并不是说张瓘有多出色,而是和其他三人相比,张瓘有从军的经历,履历比其他三个稍许好看些,虽然他当初跟的那个人实在不算什么好人。

  李存勖擢升张瓘为麟州刺史的文书最终还是由张承业准备的,冯道负责执笔拟定。告身文书写好的那一日,张承业特意将张瓘叫到跟前。

  这些年张瓘躲在家里没有出门,据说那三位回家后哭的哭,病的病,甚至有人动了离开晋阳的心思。张瓘的确也受到些许影响,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当日张承业在刑场对他格外点名,直言厉色,当时他的确被吓懵了,歇了两天僵硬的脑子才渐渐缓过神来。

  也许不见得就一定都是坏事。

  果不其然,祸福相依,张瓘喜从天降的接到了擢升文书,与旁人不同,这份告身文书是由他的叔父亲手交到他手上的,但他没忍住满脸喜色伸手去接过时,张承业突然将手一抬。

  张瓘不禁愣住,悄悄抬头偷觑,发现张承业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神一如刑场那日下令斩杀从兄时那般冷冽犀利。

  张瓘顿时如坠冰窟,那点荡漾的欢喜灰飞烟灭。

  “你本是车度县一庶民,之前还跟着刘开道一起当贼,惯是做些不法之事,为非作歹!以前你怎样没人管你,若是日后为官一方,依旧死不悔改,我看你这项上人头,不要也罢!”

  最后一句话说得声色俱厉,张瓘吓得背上滚过一层冷汗,低下头不敢与叔父直视,唯唯诺诺的点头,那些狂妄的心思尽数敛起,不敢再生半点贪暴之念。

继续阅读:9、李存矩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非常道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