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师厚自从占了魏博,又被梁帝封作邺王之后,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截留地方本该上缴国库的赋税,从魏博军士中选拔精锐,豢养了一支足有四五千人的私兵,取名银枪效节都——当年罗绍威费尽心力不惜引狼入室才废黜掉的牙军制,又重新被杨师厚花重金搞了起来。
河朔本没有上元节夜游的风俗,杨师厚却要求每家每户立竹竿挑灯笼,亮如白昼,纵情夜游。杨师厚极度奢靡,耽于声色之余还不忘叫人采集巨石,给自己铭刻功德碑。为拉功德碑进城,用了数百头壮牛拉运,铁车负载,所过之处,丘墓庐舍皆被拆毁。百姓将此称之为“碑来”!
不知道是不是民间咒怨之声太足,碑来碑来,竟而当真变成了“悲来”,大梁贞明元年三月,功德碑堪堪抵运至魏州,杨师厚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一病归西。
杨师厚病逝的消息传到开封,梁帝朱友贞差点没在人前笑出声来,勉强面上维持住了悲切之意,辍朝三日以示哀思,追封杨师厚为太师,令其风光大葬。杨师厚死了,魏博该怎么归置是个难以定夺的问题,魏博因着地理位置,数百年间一直都是大唐的心腹大患。赵岩建议趁此机会,将魏博一分为二,削弱兵权。
朱友贞采纳了赵岩的建议,魏博六个州,他任命平卢节度使贺德伦为天雄节度使,沿袭魏博建制,下辖魏州、博州、贝州。而后在相州设置昭德军,任命宣徽使张筠为昭德节度使,下辖相州、澶州、卫州。
贺德伦与张筠各领三州,原来的魏博军库存粮饷一家一半,又担心魏博守军不服,朱友贞另外派了开封府尹刘鄩领军六万从白马渡河,假借征讨王镕的镇州、定州为名,实则配合贺德伦和张筠赴任,监督魏博分镇。
朱友贞想得挺好,可惜还是小瞧了魏博积年累月父传子兵的牙军旧制,罗绍威花了多少心血都没能彻底消弭掉这种顽固旧习,何况在杨师厚手里时还又重新复燃了。魏博军内父子当兵,家眷随军,世世代代当兵吃粮,以此为生,传承几百年后,族姻磐结,这种庞大的人情关系网,连根废除时尚且要了罗绍威父子的老命,这会儿且听要一切为二,生生弄得骨肉分离,魏博军民岂能应允?
贺德伦到了魏州后,强制将一半魏兵迁往相州,魏州城内顿时哀声哉道,哭声连天。军中渐有传言,称杨师厚在时皇帝便以起了疑心,如今杨公不在,皇帝要清算旧账了。
三月廿九,刘鄩大军进驻昌乐,先派了澶州刺史王彦章率五百龙骧军骑兵进入魏州,驻扎金波亭。魏州军民惊恐之余,被那些谣传煽动,再也坐不住了,待到天黑,兵变陡起,纵火大掠,团团围住金波亭,王彦章杀出重围,斩关而逃。天亮之后,乱军杀入内城,杀了贺德伦的五百亲兵,活捉了贺德伦将其挟持软禁。
贺德伦血染衣袍,他随身带着的五百亲兵尽数死在了乱军刀下,寝殿内血流成河,他身上受了伤,即便不致命也疼得他神志昏沉,可乱军并没打算轻易放过他,有人过来在他手里塞了一支笔,让他给朝廷写奏书。
一开始他听不太清对方说了什么,惹来不满,脸上啪啪又挨了两巴掌,耳朵嗡嗡作响。
“好了。”一片骂声里有人劝了句,不仅好言好语,还让人把贺德伦扶起来坐下。
贺德伦强撑着抬头,看见自己面前站了一年轻郎君,身着锃亮铠甲,手持染血佩刀,脸虽长得貌不出奇,可那份笃定的神韵,让贺德伦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领头的。
果然,贺德伦的直觉并没有出错,这个年轻人姓张名彦,乃是银枪效节军校,他的手下正咄咄逼人的冲着贺德伦示威。
“你给皇帝写封信,让他敕封我们效节军校张彦做刺史!让那个王彦章有多远滚多远去!”
“对,王彦章不配!”
“他姓王的也敢来魏州耀武扬威!”
这些喧嚣的声音中还有一些更悖逆妄为的:“要我说我们索性反了去,何止魏州,魏博六州我们自己说了算,把这个姓贺的杀掉算了!”
贺德伦在威吓中苟延残喘的在草拟的奏书上签了手印,过了几日,朝廷派了供奉官扈异来魏州抚军。
扈异是个宦官,自小去的势,所以讲话都带着一股子娘气,这让那些世代军户出身,讲话满嘴粗口的兵卒们尤为看不惯。他们看不惯扈异,扈异自然对他们也不可能产生好感,更何况在扈异看来,魏州这些兵将与叛军贼子无异。
扈异是带着朱友贞的口谕来的,皇帝允了张彦为刺史的条件。不过左右谈判,自然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张彦对扈异又提出要求,撤销魏博分镇,将分割出去的相、澶、卫三州复原。
因着两边互相看不顺眼,这场谈判面上看着挺和气,对张彦提出的要求扈异并没有当场驳斥,然而当扈异返回开封面见皇帝时,说辞却又是另外一套了。
“张彦此人虽身居军校,然胸无点墨,鼠目寸光,臣以为很容易对付,只需刘府尹攻打魏州,便能轻易拿下张彦项上人头!”
朱友贞听扈异这么一说,提悬多日的心大定。魏州西临太行,南面黄河,距离开封府不过四五百里,且这一路一马平川,骑兵突袭轻易可直叩城门。杨师厚在时,抢尽天时地利,朱友贞贵为天子也不敢撄其锋芒,只得一味封赏妥协,杨师厚死了他急着将魏博收回,却可万万没想要把事情弄糟了,逼得魏州大乱。
朱友贞想着既然张彦不足为患,便没再把他当回事,虽说下的诏书措辞温和,但最终的意思却是驳了张彦的请求。
扈异带着诏书再次莅临魏州,只差没把趾高气昂写在了脸上。
张彦一干人等虽说行事鲁莽,情急之下起事挟持贺德伦,事后想着坐地起价与朝廷谈上一谈,只要皇帝能够收回成命,令魏博建制恢复原状,以保骨肉不离就行。他们原是没读过多少书,目光也的确没有那么远大,但是人急烧香,狗急蓦墙,皇帝这道阴阳怪气的诏书到底还是把人给惹毛了。
张彦直接跳了起来,也不老实跪接诏书了,劈手从扈异手中抢过诏书,两手一分将诏书撕成两爿。扈异没想到张彦会突然翻脸,他自持身份,在一众莽夫军汉面前总端着一股骄矜的架子,这会儿见对方一脸愤怒的撕毁诏书,倒是将他吓了一跳,指着张彦:“你……你……”了老半天,却被张彦指天骂地的凶狠模样给吓得缩了回去。
诏书在张彦手中一变二二变四,顷刻间撕成碎片,他将碎裂的诏书扔到地上,双手叉腰,面朝南方,破口大骂朝廷!
张彦骇得面色苍白,张彦没将一个阉货放在眼里,他命人把贺德伦给拖了出来,对手下人道:“天子愚昧,不明事理,只会听信小人之言!”一手指向扈异,“天子便如同一只老牛,由着此等小人穿了鼻子,牵着到处走,指东不往西!”
众人齐声应和,纷纷大骂皇帝无能,更有人上前将扈异拖曳摔地,拔刀相向,吓得扈异连声告饶。
更有人想把贺德伦给杀了,张彦拦了下来:“我们虽说兵强马壮,但是并无外援,不能独立。为今之计,不若向晋投诚!”
既然大梁皇帝靠不住,那就改投明主。当今天下,几位藩王州镇中,距离魏州最近者,自然当属河东晋王的实力最强。
跟着张彦起事的人都是世代牙兵出身,没太大的学问见识,自然都以张彦为马首是瞻。张彦的提议无人反对,于是众人把贺德伦拖了出来,逼着他给晋王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