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昭在潞州城接到梁军攻打晋阳的消息后,当即派了牙将石君立率五百骑兵驰援,石君立天一亮便带着人从上党县出发,马不停蹄的往北疾驰,一路上吃喝都没下过马背,跋山涉水五六百里,终是在当天晚上赶到了太原。这时候的汾河桥已经被梁军占领封锁,石君立当机立断,带着人马闯关冲桥。
晋阳城头上的守军觉察到桥面上的动静,立即传讯给张承业,这当口,石君立已经连砍二十余人,立马当先的冲过汾河桥,往晋阳城下而来。
城门上的弓箭手拉满弓弦,一触即发,不待城门守将发问,石君立勒马立定,振臂高呼:“昭义侍中大军已至!”
城门上张承业刚刚爬上台阶,闻得此惊天劈地的一声呐喊,不由得心神一阵激动,急忙快步跑了起来,趴在城头上探头往下看。果不其然,他在人群里一眼便认出来人,不由颤声欢喜:“开城门!快开城门!”
昭义的援军来得犹如及时雨,虽只有区区五百人,但这些都是能征善战的骑兵,况且石君立的到来,说明李嗣昭已然知道消息,从潞州开拔的援军定然也会在路上了。
人只要有了希望便能迸发出新的生机,众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商量着该如何撑住晋阳城,等待援军的到来。
张承业召集了人商议,除却安金全、石君立等一干武将外,卢质、卢程、周元豹、冯道等一干文士也都在。
安金全昨夜出城偷袭羊马城梁军斩获不小,但是仅有的那点人马也有不少折损,他自己亦是受了些许轻伤,这会儿一边咳嗽一边说:“既然石牙校到了,正好,今夜再出城去打他一仗,我倒要看看王檀有多大能耐!”
安金全有伤在身,石君立兼程赶路未解疲惫,即使把城内的人马都集结在一起,从人数上看,他们依然不占优势。卢质缄默不语,张承业的目光从冯道身上滑过,落在了周元豹身上。
这是有了问询的意思。
周元豹本是燕人,年少时当过和尚,据闻他师父擅于相面,周元豹跟着他师父学了十年。师父过世后周元豹还了俗,鉴人之术无有不准,口碑渐渐传开,后来周元豹投奔晋阳,张承业试过他几次,发现的确说得非常精准,自然对他颇为信服,晋阳城都在传周元豹有袁天罡、许负之能,又有人觉得周元豹如此厉害,那他师父的能耐怕是堪比好神仙,可惜提起师承,周元豹从不肯多说。
张承业想听听周元豹对战事的看法,但是安金全不吃这一套,安金全一辈子在马背上厮杀搏命,若是靠相术之流就能轻易断输赢胜负,那还要他们这些将士们去打什么仗?
安金全啐了声,急不可耐便要召集人马出战,卢程哭笑不得:“将军便是要打,也得拟定个章程啊!”
张承业犹豫不定时,卢质开口,算是选择支持安金全的做法:“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周元豹没说什么,但脸色却不见得有多好看。
卢质开了口,冯道在边上微微一笑,看着挺无害老好人似的,但这笑容看在周元豹眼里,就像是嘲讽一样,他没忍住,蹙着眉心朝冯道狠狠瞪了一眼。
冯道接收到他的眼神后,很是莫名的挑了下眉。
他俩的眉眼官司没有影响其他的决定,张承业最后决定采纳多数人的建议,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让石君立和安全进趁夜带兵突袭。
安金全和石君立随即领命而去,待这些武将们一走,堂上便剩下他们这群常年拿笔杆子干活的文士。张承业这些天彻夜难眠,他平素身体还算强健,虽是宦臣担当监军,但他打仗杀敌并不在话下,所以和冯道这些文弱书生相比,这位年迈的老者端坐在堂上,连背脊都挺得比一般人直。
卢程比张承业年轻许多,可精气神瞧着还不如张承业。张承业见一些人看着分外憔悴,显然是撑不下去了,正要打发人散去休息。冯道突然喊了声:“张公!”
张承业闻声扭头,正想问何事,冯道突兀的说了三个字:“贺使君。”
言下未尽之意却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一个寒噤。
张承业扶额:“是极,险些忘了他!”
贺德伦归降后,李存勖让他任大同节度使,让他赴任前到晋阳找张承业领任命文书和印绶,结果张承业把人给扣在了晋阳。贺德伦带来的部曲亲随如今都在晋阳,然而王檀大军进逼太原之后,晋阳城中人心浮动,贺德伦暂时没什么异样,但是他的那些部下中有不少人偷摸着出城奔逃至王檀大军。
卢质道:“贺德伦原是梁臣,降晋也非他本意,如今晋阳危难,人心难料。”
贺德伦是大梁天子任命的天雄节度使,如若没有张彦在魏州闹事,横生枝节,他也不会被逼无奈选择投晋,将魏州白白拱手送了李存勖。当初张承业扣下贺德伦的任命书,迟迟不放人前往大同赴任,其实也是出于对他的不信任。如今贺德伦的手下大批出现叛逃,如果放纵下去,晋阳城人心怕是更得散成泥沙。
张承业面色一沉,目光犀利的抬起头:“既如此,这个贺德伦,便留不得了。”
贺德伦的心思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谁也不敢替他担保,这人留在晋阳城内,万一有心反水,与王檀来个里应外合,则后患无穷。
卢程微微耸肩,其他人不置可否,俱都是默认了张承业决定。
当夜,安金全与石君立带着人马悄然从各处城门潜出,反攻城外梁军大营,而城内的张承业命人将贺德伦抓了起来。
贺德伦被抓时,人还在被窝里搂着姬妾睡得正酣,家门被破,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不等意识清醒,便被五花大绑得抓了起来,他惊恐呼叫,嘴里随即被堵上。
灭顶之灾突如其来。
张承业守到天明时分,尘埃落定,有士卒传讯,安金全与石君立大获全胜,王檀完全没预料到晋阳会不做修整便发动反击,毫无准备之下梁军死伤十之二三,可谓代价惨痛。
获知捷报的同时,贺德伦成功捕获的消息也传了出来,人抓了,问是关在衙狱内还是……
张承业面上的喜色微微一敛,目光沉了沉,挥手道:“斩了吧!”
这是完全不给人申辩求生的机会了!
当机立断,张承业做出决定后便毫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有道是喜讯连连,更让张承业想不到的是,城外的王檀因为这一晚两军交战损伤过重,思量再三,觉得晋军援军即至,他等在这里再将晋阳围攻消耗,只怕也已经于事无补,不仅讨不到好处,可能全军损失更重。于是,待到天光大亮后,王檀命人在晋阳城外一通肆掠,而后撤军退走了。
晋阳解困,张承业喜出望外,当即写信给李存勖,一来报平安,二来为自己擅自斩杀贺德伦请罪,三来,则是将解救晋阳危局的安金全和石君立夸赞了一番。
事急从权,很多事虽然是张承业拍板做的决定,但晋王才是晋阳乃至河东真正的主公,张承业人老成精,自然不会当真以为自己位高权重而狂妄骄恣。
张承业的这份书信,最后执笔之人乃是冯道,张承业口述,冯道润笔。写完请驿卒快马加鞭送去魏州。
冯道手上沾了墨,侍奉张承业的老苍头端来水盆伺候冯道洗手,冯道不敢受,辞让了下,张承业道:“不必见外。”声音里难免透着疲惫。
冯道这才卷了袖子洗手,一边洗一边留意张承业的神色,见他面色淡淡的,已经没了先前的狂喜兴奋,眉宇间反倒隐了几分愁绪。
这会儿书房里已无外人,卢质等人见大局已定后纷纷回家暂歇了,冯道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张公可是担忧大王责怪?”
张承业诧色一闪而过。
这个问题当真直击他内心。
恐怕没人会相信,被李存勖信赖倚重的张监军竟然会担忧这种事情。张承业不由细细的看了冯道一眼,宛然哂笑:“你何时学了元豹的相术了?”
冯道洗净手,笑容和煦,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周兄之术,惊天地泣鬼神,非凡人能领悟。”
张承业听闻周元豹与冯道不太对付,只是这二人私底下的切勿并不曾挑到明面上,处理公事上也没有任何矛盾,所以他也就装聋作哑,只当不知。
事实上冯道的人缘就是这么奇怪,欣赏他的人与他私交笃厚,赞美无数,不喜欢他的人恨不能弄死他算完。张承业对冯道的能力是赞许的,冯道写的文章通俗易懂,措辞简洁,没有过分华丽辞藻和修饰,没有故弄玄虚的卖弄,有时候张承业觉得让冯道伏案执笔比那位进士及第出身的卢程还用得顺手些。
这些年,冯道给他的印象是办事稳妥,文采好,说话风趣,行事却四平八稳,十分牢靠。不过他也偶尔听人说起冯道睿智,为人处世的见解独具一格,这一点上,张承业并没有怎么感受到。这会儿听冯道主动接他的话,不由心中一动,试探的问道:“王檀发兵晋阳,事出突然,幸得安将军与石军校以及诸位,方才勉力守住晋阳不失,实乃万幸!”
张承业说的这些,其实就是之前书信中口述的内容。
冯道点了点头,示意有在认真的听。
不过张承业只是为了引述,目的是想听听冯道对此有何看法。
冯道也没打算藏拙,与张承业开诚布公道:“此前我去魏博,见大王……”他随粮草辎重去魏博面见大王,返回晋阳本该与张承业述职,只是没想到晋阳被围,这段也就略过了。这会儿他详细叙述了一遍自己在魏博的所见所闻,张承业没有打断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冯道,他心里明白冯道还有话没说完。
果不其然,冯道在说完李存勖如何定策决断大败刘鄩之后,又转回晋阳守城一战:“……故而众志成城,然,终究非大王决断!”
张承业心中一凛,这可真是直指中心了!
李存勖是张承业从小看着长大,一手扶持上位,辅佐陪伴了几十年,他是怎么从一个淘气顽劣的孩童成长为优秀明睿的主公的,再没有人比张承业更了解李存勖了!如今过了而立之年的晋王,脱去了稚嫩朴拙,尽显一方诸侯的霸气,在高位久了,惯于号令群雄,同时又因为屡战屡胜,张承业明显感觉到了李存勖现如今有了说一不二的脾气,虽然也许这点些微的变化大多数人并不能感觉出来,但是张承业见微知著,很是担心这次晋阳解围,因为没能来得及和李存勖通气,可能这份捷报寄到魏州,并不能获得预期中的嘉奖赞许。
这一点,旁人无知无觉,不曾想冯道竟体察到了。
张承业心情微妙的扫了冯道一眼。
聪明的人不需要多做解释,冯道清楚张承业担忧什么,迎向张承业打量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安抚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事急从权,张公杀贺德伦,无过矣!”
张承业一点就通。
整个人欣慰又颓唐的泄了一口气,松懈下来:“可惜了。”
他不怕承担李存勖的责难,是他自作主张杀了贺德伦,只是安金全和石君立的这份功劳怕是付诸东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