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打败了刘鄩,冯道是带着这个好消息上路的,同时捎带了几封晋王写给刘太后与曹太妃的家书。这一路冯道心情尚属放松,可惜没等他们这一行人进入河东地界,脚程飞快一贯先行探路的墨君和突然回转,带来了石破天惊的消息。
“太原西南不太平,有梁兵出没!”
冯道张着嘴半天没合拢:“斥候?”
“不止是探路的!”墨君和说话素来简洁,但冯道与他相处惯了,怎会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看来这不仅仅是斥候,而是梁军有偷袭晋阳的意图啊!
“坏了!”冯道急了,都以为朱友贞为了刘鄩与李存勖一战,已是倾国之力,可是仔细算来,也不过是添上了杨延直的一万人马,远的不说,可重新抢回澶州的王檀不还在匡国附近按兵未动吗?“坏了!坏了!要坏事啊!”
晋阳是晋王的根本之地,张承业再能干,也已然是七十高龄的老翁了,晋阳能不能守住拖到救援恐怕还是个问题。
同行之人见冯道色变,纷纷询问,一时间皆是惶然。
冯道遽然抬头,厉声道:“来几个人,你,你……你们几个,速去潞州告急,求昭义节度使李发兵驰援晋阳!”
冯道翻身上马:“君和!跟我速回晋阳!”
晋阳是李存勖的家,也是他冯道的家啊!
孙蘅,冯平,都在晋阳等他回家呢!
冯道心急如焚,而此时的张承业同样急得嘴上燎泡,王檀征调了河中、陕州、华州诸镇兵力,合计三万多人,出阴地关后直扑晋阳城下。因为敌军来得突然,晋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张承业征集诸司的丁匠以及庶民百姓登上城门拒守,因这些人不善作战,面对梁军日夜不停的强烈攻势,三番四次险些被攻破城门。
张承业头晕目眩,若是晋阳有失,河东危殆,即便晋王能夺下魏博六州又如何?
冯道赶回晋阳时,张承业已经不眠不休的连续守了两日,看见冯道身影出现时,张承业身体不免晃了晃,焦急道:“你怎么偏这时候回来了!”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这人进来容易,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冯道连夜赶路,这会儿形容憔悴,精神萎靡,看着不比张承业好多少,他连家都没回,直奔府衙而来:“我已派人往潞州求援!”
张承业精神一振,但随即又神色黯然下来:“怕只怕……”
怕只怕他们熬不到援军抵达的那一刻!
冯道抓着张承业的手大喊:“晋阳乃大王根本之地,若失之,则大事去矣!”
张承业老泪纵横,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晓。若是换做旁的城池,实在守不住了做最坏的打算要么撤退要么归降,可晋阳不一样,晋王家小俱在,拖家带口能不能安然撤离不敢保证,但开门归降晋王家小必死无疑。
冯道抹了把脸:“所以张公莫怪我自作主张,我把安老将军请来了!”
张承业浑身一震。
冯道口中的安老将军指的是原潞州刺史安金全,安金全年岁已高,更因常年征战落得一身伤病,所以如今退居太原抱病颐养,不问军事许久。
张承业转念间,门口已传来安金全破锣似得嗓音,一边咳一边喊:“张公!仆安金全在此!”
安金全身披甲胄,手持长槊,倚门而立。
张承业看他明明病弱却仍强撑挺立的模样,忍不住泪流满面。
安金全一身伤病,他年岁比张承业小上少许,可看起来却苍老甚多,走路腿脚都带着颤跛,张承业岂能忍心让这样的老将上阵抗敌,正待严词拒绝,安金全身后又涌出一群人来。
这些人年岁都不小了,身上或多或少的带着伤残,甚至有不少人还是拄着拐来的。张承业见此还有何不明白的,这些人俱是当年追随老晋王李克用出生入死,如今早已解甲归田的伤残老兵。
安金全铮铮铁骨:“我等虽老病,然忧兼家国,愿尽全力,库中若有铠胄兵刃,请张公授甲!”
众人齐声喊道:“请公授甲,我等愿为公出战杀敌!”
事已至此,张承业除了扶起众人外,还能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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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积极备战守城的将士们相比,李存勖后院夫人侍妾听闻敌军来袭,大多花容失色,啼哭不止。刘玉娘闻讯后,当即便命仆妇抱上李继岌,跑到曹太妃屋子抱膝恸哭,欲说动太妃带着他们母子逃出晋阳往潞州避难。曹婉娘被她哭得心慌意乱,又见长孙惊吓嚎啕,不由得心软欲应,不曾想被门外一声厉喝打断:“哭什么哭!大郎七岁了,你阿爷这个年纪都能骑马射箭了,可你倒好,院子里走这点路还要仆妇抱在怀里!”
刘玉娘心里一个咯噔,吓得连哭都忘记了,忙松开曹太妃的腿爬了起来。
刘敏君一身窄袖胡服装扮,带着一群同样赳赳的仆妇们跨进门,曹婉娘当下起身,冲刘敏君行礼:“阿姊!”声音小小的,面上讪讪,掩不住的心虚。
因着李存勖的关系,曹婉娘虽是先王妾氏,如今母凭子贵,与刘敏君以姊妹相称,刘敏君原就是豁达之人,并不刻意计较这等身份,但曹婉娘对她却一如既往的恪守礼仪,从未逾矩。
在曹太妃身边长大的刘玉娘对此再清楚不过了,她知道太妃没多大主见,十分好哄,时常借着太妃的势去打压李存勖的妻妾,她敢借曹太妃的势狐假虎威,却唯独不敢在刘太后跟前放肆。
刘敏君虽早不过问外事,但早年随夫征战,远不是闺阁娘子能够比拟,后宅娘子的那点小算计小伎俩摆弄到她面前,无疑是自取其辱。
刘敏君不是独自来的,跟在她身边的除了她的近身奴仆外,还有李存勖的妻子韩玉华,妾伊蕙兰,以及一对母女。
刘玉娘搂着儿子退到曹婉娘身侧,垂首不语,眼角余光却不时的落在那对母女身上。
与先王相比,李存勖侍妾众多,除去晋阳晋王府里的这些,各州镇的别院里还有不少,毕竟这些年晋王南征北战所获的姬妾良多,其中不乏姿色佼佼者。和这些各地使君高官乃至世家后院精心豢养,动辄倾国倾城的美人相比,刘玉娘不过中上之姿,只是她命好,刚被收用便诞下长子,背后有曹太妃做倚靠。别看李存勖虽喜好收罗美色,便是梨园伶人他也要找相貌出类拔萃的,实则相处日久后会发现,李存勖贪色却不恋色,内宅美色多了,可真正得到国夫人封号的也就寥寥数人。这些能在晋王府后院占据一席之地,得晋王青睐之人与色相无关,俱都有些个来历。
说到底,若是摸清楚李存勖这个人,会晓得他其实还是挺看重人情的。
被刘玉娘在意的那对母女,不是旁人,正是张丹凤与现如今更名为李遥的冯九娘。李克用去世后,刘敏君将其后院姬妾散尽,遣归各家,张丹凤无处可归留了下来,与她交好的陈羽娘原是唐昭宗嫔妾,她是襄州人,家中尚有兄弟在,却不愿归家,不管是被兄弟子侄奉养还是再嫁都不是她所愿,索性在晋阳附近寻了处庵堂,出家为尼,法名智愿。
张丹凤与李克用无子嗣,唯有当年与前夫李匡筹生下一女,好在她这一生虽命运颠沛,上苍尚算厚待,到底是将顺遂长大的女儿送到她身边,母女团聚。张丹凤不是有野心的人,她随遇而安惯了,这世道对女子,尤其是生就美貌的女子而言太过艰难,她在晋王府后院生活了那么多年,衣食无忧,主母宽厚,姬妾和气,将女儿养在身边几年后母女感情稳定,她不舍得将女儿远嫁,便动了索性将女儿送到李存勖后院的念头。
刚被接到晋阳时,许是感情不深,张丹凤感觉李遥的性情可能有点随了她父亲,颇有几分执拗,过了大半年,许是长大懂事了,李遥沉默了许多,落在张丹凤眼里却是无比的满意,只觉得这个女儿气度柔静,虽不像自己,倒也有些像是当年的陈羽娘了。于是开口试探问了几句婚嫁之事,没想到李遥居然也同意了。
李遥入了李存勖后院,不争不抢,安安静静的仿佛没这么个人存在,母女俩经常见面,初初几年张丹凤觉得这样的日子再安逸舒适不过,可等到李遥过了双十年华,晋王府子嗣一个接一个的生出来,而李遥膝下仍空时,张丹凤难免有开始担忧起来。得不得宠无所谓,但是女人年纪大了没有子嗣傍身难免寂寥。
张丹凤想抱外孙子,可李遥淡淡的一句话就把她噎住了:“大王经年累月在外征战,偶有暇归家,自有韩夫人她们照应,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呀。”她说的是实情,却未必是实话。
这时候,张丹凤竟有些着恼女儿毫无争宠之心了。瞧瞧人刘玉娘,出身那么低,竟能硬生生的挤压掉了侯夫人,宠冠内院,把韩夫人、伊夫人等一干贵女都给比下去了。
刘玉娘背后有曹太妃,可李遥背后也有她和刘太后啊!
张丹凤是如此想的,显然刘玉娘与她想到一处去了,所以哪怕李遥入府后不显山不露水那么多年,刘玉娘见到她依然心存几分忌惮。
有些狗是不会叫唤的,到哪不等于说这狗就真不会咬人,尤其是最近这两年,李遥的阿娘动作频频,显然哪怕李遥无争宠之心,她的这位阿娘却不是如此想法。
李遥对刘玉娘的心思一无所知,又或者说她根本懒得去思量旁人对她的看法,听得韩太后明着训斥李继岌娇生惯养,实则指责他长于妇人之手,刘玉娘瑟瑟不语,曹太妃认错得比谁都积极,而后一群人劝和……李遥一句都没往心里记,只神思恍惚的牵挂着孙蘅母子。
阿兄不在家,阿嫂这会儿不知怎样了,平儿年纪比李继岌还小几岁,是否会害怕得日夜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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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李遥惦记着的孙蘅母子,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惊惶难安。和忐忑但不敢把焦急之色显露在面上的奴仆相比,孙蘅这位看似羸弱的主母却显得异常的镇定。
冯道官职不高,薪俸有限,当初他在幽州入狱,奔逃晋阳,夫妇二人可说是白手起家。这几年冯道一步一步升职,张承业年纪大了,不能如从前那般事事亲力亲为,一些琐碎之事少不得便得叫底下人负责,冯道看着懒散清闲,应卯上衙,按时下值,实则晚上经常点灯费蜡忙碌。好在孙蘅勤俭持家,善于营生,养活一家之余还不忘年节往景城老家捎钱送礼。
景城的老祖母褚氏于两年前过世,那会儿冯平才不过周岁,考虑到孩子还小,怕路上有什么闪失,冯道坚持不让孙蘅回去,只身带着墨君和回老家奔丧。成亲四载,孙蘅惋惜自己居然还没有拜见过翁姑。听闻阿姑身体不好,按情理,她原该带着孩子回景城奔丧守孝,而后留下侍奉翁姑才是。
孙蘅自然明白这般安排源自于冯道对自己的体贴,冯道至今身边没有旁的人,别说侍妾,便是出行在外时常有人送奴赠婢他都推诿不受,常笑言自己家贫俸禄有限养不起云云,惹人啐笑不止。
是夜,伴随着冯道披星戴月在家门前扣响门扉,那些出征在外将领们的留守在家中的年幼子弟,以及一干老残将士自发的集结起来,足有数百之众,在强忍病痛的安金全率领下,趁夜冲出北门,直奔驻守在羊马城的梁军大营而去。
城外,一片厮杀。城内朴拙的门扉开启,门外是风尘仆仆一脸憔悴的郎君,门内,是衣衫整齐一看便知尚未就寝的娘子。
孙蘅拢着袖,手里提了盏灯,昏黄的灯光影影绰绰的将她高挑的影子拉得老长。冯道看得一阵恍惚,仿佛瞬间被拉回到了二人初识时的那一照面,忍不住傻傻地咧嘴笑了起来。
孙蘅同样回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