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延用着大唐年号的,仅有晋王、岐王、吴王三支,这一年本该算是大唐天佑十三年,梁帝朱友贞改元,年号从乾化改为贞明。
唐天佑十三年,梁贞明元年,这一年的春天,在去岁经历过盐池会后重掌契丹权柄的阿保机,放弃了可汗称谓,仿照汉制,建国称帝。二月初一,以迭剌部夷离堇耶律曷鲁为首的百官,请求阿保机上尊号称帝,三辞三让后,阿保机在龙化州登基称帝,尊号为大圣大明天皇帝,述律平为应天大明地皇后,帝后长子突欲为皇太子。契丹部落从此成为“契丹国”,年号为神册,所以这一年,又被契丹人称作神册元年。
冯道得知这个消息时,人刚刚抵达莘县,他是被张承业派来的,冯道其实不太想走这一趟,只是他恰好收到了李绍荣的书信,知道他如今跟了晋王,念着当初那份恩情,于是冯道爽快得接了这份远差。
李存勖也没想到晋阳那边随着粮草辎重过来的人会是冯道,冯道觐见时他还是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又听说冯道与李绍荣是旧识,不由开心道:“果然我眼光独到!”转念又想起之前偷偷招募高行周未果,那份喜色变暗沉了许多。
冯道身居河东掌书记,可谓张承业左臂右膀,这几年虽与李存勖直面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也许也正是因为见的次数少了,他很明显的觉察出了李存勖与以往些许细微的不同。
他在心里留了意,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对待李存勖恭敬却又不乏诙谐。李存勖很是受用,被冯道几句话重新逗笑后,便道:“刘鄩那厮还想毒杀我,小人行径,总不肯痛痛快快出来与我一战,甚是恼人。”
李绍荣便道:“可道擅谋,不若你给大王出个主意。”
李绍荣侧身与冯道目光相接,他这明显就是借机让冯道出头,说着,他还冲冯道微微一笑,然而结果却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冯道目光与他错开,眼睑低垂,非但没有顺势接话,反而没什么出息似的摇头:“我一小小掌书记,久居晋阳,不了解莘县战局,对刘鄩更不熟知,岂能纸上谈兵?大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亲临坐镇,心中自有丘壑,何用我画蛇添足呀。”
李绍荣诧异,不等他开口,李存勖哈哈大笑起来:“冯七郎的嘴,犀利不减当年!”
李绍荣没想到冯道这么推诿露怯,李存勖非但没有不满,反而高兴的拍案,拉着冯道侃侃不止。
“我有个主意……”李存勖神秘的一笑,面上颇现得色,示意冯道近身附耳。
李绍荣见冯道上前两步,与李存勖贴得近了,二人之间和谐美好的不像是君臣,更像密友。李绍荣收敛起诧色,虽仍是想不通冯道的用意,却也看得明白,冯道之举恰恰迎合了李存勖的心意。
“……刘鄩那老贼闭门不出,无非是惧我……我刚才看见你呀,便灵光一闪,想出个绝妙好招来对付他……我假意回晋阳,这厮必然有所行动……刘鄩不动,朱友贞也会逼着他动起来……”
李存勖即便将声音压得低,李绍荣也依然听得明明白白,心中惊涛骇浪不止。李存勖对冯道举止亲热,甚至还特意招待了膳食,待到天黑方才依依不舍的放人离开。
李绍荣与冯道并肩离开营帐,月辉洒地,犹如白霜铺陈。李绍荣吸了口气,凉气沁肺,耳边传来冯道轻笑声:“当年你我分别时,倒是当真白雪皑皑,漫天银霜。”
忆及往事,李绍荣全身都放松下来。
“行钦这些年可安好?”
李绍荣听得一愣,如今大家都唤他绍荣,很少有人还会以旧名唤他了。
“你跟孙娘子可好?”他不答反问。
冯道笑道:“她生了个小郎之后,愈发不待见我了。”
说话亲昵并不客套,二人相视,不禁一笑,分别多年的疏离感就此一扫而空。李绍荣也不打弯,直言问道:“方才帐中你何故在大王面前回避?”
明明能够一显才能,却故意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
冯道哂笑道:“白费了行钦的一番好意。”
李绍荣道:“我观大王求贤若渴……”
“哦,何以见得呀?”
李绍荣便一路走一路将自己被李存勖从李嗣源那里强留下来,又将李存勖暗自招募高行周的事举例说了。不过他没提高行周拒绝了晋王的美意,但是话也说得漂亮,只言李刺史培养将才也就是在替大王培养将才,并无区别。
是不是真没有区别,这可真很难说,但高行周的话在大义上无可挑剔,让李存勖心里不满却也无从撒气。
李绍荣虽然没有详说,冯道也能猜到一二分,他也不遮瞒,跟李绍荣解释道:“大王求贤若渴是真,然而求的是左臂右膀,却不是这个……”冯道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见李绍荣满脸不解的样子,不由欷歔道,“若是大王初登大位时,尚且可行,可如今大王身经百战,且常胜无敌,这些大大小小的战绩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底气,他宠幸伶人,风传这些伶人恃宠而骄,有个叫敬新磨的甚至胆大妄为,敢虎口拔须,与大王当面呼呼喝喝……”
李绍荣这段十二虽与李存勖近侍,但因在军营,每日应对战事,对李存勖的其他喜好并不太了解,这会儿听得冯道所言,不禁蹙起了眉头。冯道口中的李存勖和他印象里的李存勖,差别委实很大,真不太能想象能征善战,有勇有谋的晋王,与喜好演戏,宠幸伶人的晋王是同一人。
“……但是!”冯道缓下脚步,侧身看向李绍荣,目光沉沉,月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脸上投映出明明暗暗的光影,“伶人会说自己会演戏,斥责大王哪里演的不好,却没有哪个人,会跟大王说自己很懂打仗,比大王更懂……”
李绍荣咯噔一下,冯道谈及伶人,不过是更简单明了的给自己做解释,他想表达的无非就一个意思,大王今非昔比,自信自强到了极致,可能就是自负。
这点瑕疵若是出现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也就罢了,可若是一代明主……李绍荣神情恍惚了一下,心底有种不祥的念头一闪而过,没等他彻底想明白,冯道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招他回神。冯道咧着嘴笑:“当然,这也只是我一面之词,胡乱猜测,可能是我过于小人之心了。你不用太过放在心上!”想着李绍荣当初不肯舍弃刘守光,如今好不容易才择明主而侍,自己这样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可能若是引得君臣异心可就不好了,便又多嘴补上一句,“大王前途大有可为,梁晋之争,我还是很看好晋的!”
李绍荣思绪混乱中听得此言,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禁脱口问道:“当真?”
“不然呢?”冯道莞尔笑道,“你忘了呀,我可是河东掌书记,正费心费力的替守着太原呢!”
李绍荣愣了愣,不禁笑出了声。
是呀,天下藩镇,梁晋相争,冯道和自己一样,是站在了李存勖这边的!
李绍荣自觉自己上马打仗能耐不输人,然而论头脑思谋总是不如人,尤其是像冯道这样不露声色的郎君。李绍荣自少时初见冯道,便认定冯道城府极深,深谋远虑,绝非等闲之辈,是以在同为刘氏效命时,不论旁人如何腹诽,他对冯道总是以诚相待。
他战场输给李嗣源,收做义子,又转而被李存勖讨要到身边,虽说就像高行周所言那样,无论是李嗣源还是李存勖总都是一家子,是李嗣源的人还是李存勖的人,都是晋将,但他内心依然有种忐忑,如今见了冯道,便恨不能将心头困惑尽数倒出,求其指点一二。他欲邀冯道到他的帐中歇息,然而行至路口,却见暗沉沉的树影下站着一道黑影,他警觉喝了声:“何人?”
冯道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及时制止了他拔剑:“是我的人。”
那黑影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他俩说话一般,既不上前行礼,也不曾退下离去,这等失礼行径让李绍荣心生不满。
冯道却是不恼不忤,低低的喊了声:“君和!”
墨君和遥遥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李绍荣五感敏锐,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却感觉出对方目光犹如实型的在自己身上打了个道滚。李绍荣浑身汗毛林立,险些无法自控的拔剑相向。
冯道对二人无声的对峙毫无所觉,他和李绍荣道别,也没管对方心不在焉的样子,只闲云野鹤般自顾自的走了,墨君和从树影中走了出来,跟上了冯道。
李绍荣这才发觉那人身形高大,冯道体型不算矮小,这会儿二人并肩而行,却足足矮了个大半个头。
李绍荣纳罕,此人身手绝非等闲,只不知冯道从何处招揽来的门客,若是投身军中,必得大王赏识……
他神思恍惚,猛然回神,啪的一拍额头。自己怕是当真魔怔了,竟敢肖想挖冯道的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