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守光逃离幽州到被抓回来,前后其实不过十天。这十天里李存勖任命周德威为卢龙节度使,李嗣本为振武节度使,这样的任命也等于向天下宣告大燕国已灭,晋王接手幽州等地州镇管辖主权。
十二月初六,刘守光与妻儿被押送进幽州城,他身上还穿着那身赭衣,只是沾染了血迹灰尘,整个人蓬头垢面狼狈宛若乞儿。
占据了大燕皇宫的李存勖正在宫殿中摆宴庆贺,刘守光一路踉跄得进了宫门,眼瞅着故地重归,眼前楼台亭阁,一砖一瓦原都是按照他的心意修建而起,可如今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成了阶下囚,而金碧辉煌的宫殿却迎来了新主人。
李存勖饮酒正在兴头上,刘守光被押解进来时,李存勖一看险些笑喷了酒。
刘守光尴尬得直想钻地底去。
“嚯,瞧瞧这是哪位?哦,原是此间主人啊!怎的一听有客远来,主人反而避客远逃了呢?”李存勖畅笑不止,底下赴宴之人除却有晋军将领臣僚外,还有不少是幽州贵胄士族的人。这些人的尴尬程度不下刘守光,在晋臣们的哄笑声中,淡定些的尚且能做到举杯不乱,略有些羞耻心的只能跟着尬笑几声,垂首不看旧主。
李存勖把堂上诸人的神色一一扫入眼中,待笑够了,便道:“也罢,刘二郎一路辛劳,且送他去馆舍歇息,与他父亲见见,再送些器服膳饮过去,以贺父子团圆之喜!”
刘守光想着要去见刘仁恭,父子二人沦落为阶下囚,刘仁恭怕是撕了他的心都有,不禁愈发懊丧,犹如死猪般被人拖出殿堂。
李存勖目送刘守光远去的身影,嘴角不由翘起。先王含恨而终,临终交代的三件憾事如今终于达成了一件!他继位以来,励精图治,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不兴奋那都是假的。如今刘仁恭、刘守光父子皆落入他手中,再无漏网后顾之忧,他止不住欢喜,一口饮尽杯中残酒,高声唤道:“掌书记何在?”
王缄正在底下喝闷酒,自从冯道在晋王跟前露了脸,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竟然颇得晋王喜欢。王缄打听到冯道竟是由张承业、周德威举荐到晋王跟前的,不由心中暗恨,若是换了旁人,他兴许还能对冯道使些绊子,但是无论是张承业还是周德威,俱是晋王跟前得重用的肱骨老臣,岂是他小小掌书记敢轻易招惹的?
王缄心下郁闷,见今日席位座次,冯道不过一个霸府从事不仅登堂莅位不说,竟然还排在他之前,他郁郁寡欢不免多饮了几杯,这会儿脑袋正犯着晕,晋王连声召唤了他两遍他都没反应过来,幸而邻座的人及时提醒,他忙仓促起身,叉手应道:“臣在!”
幸而李存勖正沉浸在兴奋中,没有在意王缄的迟钝:“你拟一份露布出来,把燕亡之事宣扬出去……”
王缄下意识的应诺。
李存勖也没在意,转头对周德威等人道:“……此间事毕,你且留下安顿。”又对着成德、义武两军的将军们道,“待全军拔营回太原,正好顺道去云、代二州见见两位节度使……”
说是晋王拿下了幽州,但其实成德与义武两路人马也是出了力的,但是李存勖显然没有把打下的江山割让丁点好处给他人的打算,他在刘守光的皇宫内大摆盛宴,赴宴的几位成德、义武将领面带微笑,内心愁苦无处可诉。这会儿听得晋王允诺会去和王镕、王处直亲自会晤,这些人不由得皆是心头一松,恭贺赞美之词源源不断的涌出。
王缄领命后归座,目光直愣愣的盯着食案上的碗盘,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出了好一会儿神,焦躁得身上一阵阵的冒汗,他一向自负士族世家子弟出身,祖上惊才绝艳之辈无数,官至宰相的也有不少,所以他没法张口去跟晋王说自己其实没有听懂他方才所说的“露布”是什么意思。
等王缄回神时宴席已然散场,他浑浑噩噩缀在人流的末梢走出了宫殿,脚踩在阶梯之上被冷风一吹,整个人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晋王下答的任务重新回到脑海里盘旋,他毫无头绪,满心焦虑得冷汗直冒,被风一吹,身上愈发冰冷。
冷不丁肩膀上落上重重的一拍,王缄险些惊骇过度当众失态,心中不由暗生恚怒,偏此时身后传来冯道含笑的招呼声:“王掌书记!”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王缄又是个自傲的性子,虽然骨子里并不怎么看得起对方,但面上却还能维持着矜持高贵。
“冯郎君。”王缄颔首。
冯道称呼他官职,他却只是称呼对方姓氏,这又不像是熟人之间用“七郎”来得亲昵。王缄的冷漠疏离就只差没明晃晃的摆在脸上了。
冯道却仿佛浑然未觉这其中的玄妙,笑眯眯的拢着手,似乎很怕冻的跺了跺脚:“掌书记是坐车来的么?”
这话听着就像是来蹭车的,王缄原就没什么笑容的脸顿时毫不掩饰的沉了下来。
“我们不顺路。”王缄其实根本不知道冯道住哪,他说完顿了顿,又补了句,“大王命我写露布,我回衙公务,便不与你多寒暄了,冯郎君请便!”
王缄的冷傲似乎一点都不曾影响到冯道,他居然露出一脸膜拜的神情:“掌书记不愧是节度使的智囊,朝觐、聘问、慰荐、祭祀、祈祝,文章随手可得,号令升绌。”
王缄心头升起一股别扭的怪异感,总觉得冯道这番话并不是在夸赞自己,但他又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冯道在不怀好意的嘲讽他。
他暗自咬牙,决定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身为河东节度使掌书记,对“露布”并不了解。尤其是眼前这个冯道,看起来就是个善于钻营的小人,原先与韩延徽走得近。
在王缄的认知中,虽同为刘仁恭父子旧臣,但像他这种自持身份的人从来都不会主动投靠主君。有道是求才若渴,既是人才,必然当如卧龙孔明之流由得主公三顾茅庐方如是。王缄当年授命出使凤翔,途经太原,被李存勖强行扣留。王缄再三辞让,直至逼得李存勖动了真怒,将人下狱问罪,王缄方才听命,由推官做起,直到掌书记。
在他看来,冯道这种主动奔逃太原,攀附关系,一步步谋算后入了晋王眼的人,以及像韩延徽那样竟然委身去为契丹蛮夷效命的人,都无比的可笑可怜。他从骨头缝里都在散发着高高在上的气息,瞧不起冯道,将其划作李小喜之类的弄臣。
王缄内心所思所想冯道无从得知,不过要说王缄多有城府又并不见得,王缄出身世家大族,生来就自觉高人一等,可惜才能与家世并不匹配,在冯道看来王缄的自持清高显得略有些可笑,以至于他忍不住想逗上一逗,可惜对方太不经逗。
王缄怀揣心事,兼之不屑与冯道多打交道,说了几句话后便匆匆扬长而去。冯道被撇下后也不着恼,站在皇城台阶上独自静默良久,久到一些小宦官忍不住小心翼翼上来询问时,冯道方才收回目光,冲着他们颔首一笑,慢悠悠的离去。
刘守光称帝两年半,皇城尤在,然而物是人非。
冯道刚才没忍住又想起了孙鹤,不免恍神。
王缄回到府衙后,左思右想还是没肯屈就俯身去向人求教何为露布,他怕露怯,转念又思忖,如果是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想来其他人更加一知半解,不甚明了,晋王一介武人,对于露布大概也就是道听途说,并不见得就能比他更了解是怎么回事。他暗自揣摩后定下神来,露布露布,顾名思义,自然就是和布匹有关。
于是到得第二天,满城百姓便看见有数骑马在城内不停跑来跑去,马后拖着一块白布。百姓不明所以,纷纷侧目,有胆子大些的便开口询问,那骑在马上的将士态度倒也和气,只是嗓门特别大,高声将刘守光投降晋王的事说了出来,一时群潮涌动,当真比市肆酒坊还热闹。
王缄在幽州城内安排了不少人手去做这事,不到半日,全城便没人不知道这事的,因为动静闹得实在大,很快就传到了宫城内。
李存勖听闻后先是一愣,等身边的亲信一五一十的将详情描述出来后,李存勖的脸色犹如浸入了大染缸内,过得须臾,李存勖终是没忍住啐骂了声:“田舍奴!”
李存勖并没有召唤王缄当面训斥,王缄也不知道自己被李存勖骂成田舍奴,否则肯定羞愧难当到请辞回家,饶是传话之声如此这般婉转迂回,王缄也依然知道了露布这事自己给办差了。
晋王拔营回师在即,若是在他离开幽州前还是没有办好这件事,王缄觉得大概自己最后的那点体面都要荡然无存,没奈何他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找上了冯道。
李存勖是十二月十三那日动身离开幽州的,一并带走的还有刘仁恭、刘守光父子。这时候幽州各城城门和府衙布告上已经贴满了写有大燕灭亡,刘氏父子不仁,败于晋王等等字样的檄文。王缄命人赶制出帛旗,在旗上载上文字,传檄各路藩镇诸侯,昭示天下。
刘仁恭父子身披枷锁,跟随三路联军离开幽州。出得城门,坐在囚车内的刘仁恭悲从中来,不由得朝儿子脸上狠狠啐了一口:“逆子!江山竟是亡在你手!”
刘守光连闪躲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耷拉着脑袋不发一语。
李存勖率大军先往定州见了王处直,后又转去行唐边境见了王镕。这一年除夕,倒是与王镕待在一处把酒言欢,王镕对刘仁恭尤为好奇,言谈间流露一二,李存勖乐得卖弄,命人将刘仁恭父子请了出来。为了向王镕展现君子之风,李存勖甚至把刘仁恭父子身上的枷锁给卸了,赐了衣裳马匹等物品请他们入席。这让刘仁恭父子诚惶诚恐之余仿佛又看到了希望,觉得投降之后兴许不仅能活还有再起复重用的机会。
可惜这样美好的日子持续不过数日,李存勖率大军还朝,急赶慢赶着在上元节这日踏入晋阳地界。李存勖命人将刘仁恭父子押到队伍前列,铁索捆缚,一路奏乐浩浩荡荡进入了晋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