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十一月廿四日，晋王李存勖督促各路兵马，四面围攻幽州城。幽州无兵可用，城门一攻即破，晋军人马顺利进城，生擒了刘仁恭及其妻妾，然而却没有发现燕帝刘守光的踪迹。
李存勖是在攻城后的第二天进的幽州城，冯道跟在李存勖身边，目睹满城狼藉，街道空无，和李存勖兴奋雀跃的心情不同，冯道欷歔中带着沉重，就连骑马前行都带着一种凝重。冯道在幽州城住了好些年，不说将这里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但要说没有半分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他与孙蘅便是在此相识相知。念及孙蘅，难免又叫他不禁想起孙鹤……心情不由得又添了几分黯然。
周德威命人搜遍了全城每个角落，从白天忙到黑夜，都没能搜出刘守光的影子，不仅刘守光不见了，他的妻儿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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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守光逃了！
这回逃得比上一次更加仓促狼狈，上一回他自信自己能逃出去寻到援军，他背后的幽州城还在，他仍是大燕的皇帝，所以与其说是逃亡，不如说是出征！然而这一回，他自己也已经没了底气。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最为信任的李小喜会背叛他，明明白天时李小喜还一副义愤填膺的说要誓死护驾，反对投降，可结果也正是这么个人，天一黑就偷摸着跑去晋营降了。
李小喜有多了解他，就好比他曾经自以为自己也很了解李小喜一样，因为太过信任，尤其是在身边可用之人尽数离去，最后连元行钦都不在了之后，他对李小喜的依赖与日俱增，否则也不会因为李小喜的一句话，便当真弃了与李存勖握手投诚的机会。
他当然也更清楚，李小喜会对李存勖说些什么话，几乎都不用怀疑，李存勖在知晓了幽州城内实际的布防能力后会做出何种决定，而幽州城在面对由晋王亲自督战的三路联军四面围攻后的结局是什么，根本不用心存任何侥幸。
这一次，刘守光狼狈出逃，他带上了妻儿，弄丢了他这个大燕皇帝最后固守的大燕都城！
因为准备不够充分，面对城外冰天雪地，积雪皑皑的，刘守光带着妻儿慌不择路，很快就被恶劣的环境给冻懵了。刘守光没带坐骑出城，凭双脚走路，没多会儿他就被冻伤了脚。他出城时倒也不是全无目的和打算，想着三弟刘守奇投了大梁，这会儿混成了顺化节度使，便想厚着脸皮去沧州投奔。可惜他脸皮固然够厚，却不扛冻，没走多久，他们一行六人就发现在冰天雪地里走迷了方向。
出逃时连马匹都没带，更何况是干粮？他们在山里穿行，踉踉跄跄的挣扎好不容易逃到了燕乐境内，却不敢随意进入县城，更不敢随意现身，便白天躲在坑谷中藏匿，晚上再偷摸潜行。如此过得数日，直饿得头昏眼花，四肢发软。
刘守光忍得住，他那三个娇生惯养的儿子可就实在吃不了这苦了，尤其是年幼小儿，不肯再走路，赖哭不止。
刘守光这回出逃，除了刘继珣、刘继方、刘继祚三个儿子外，只带了李皇后和祝夫人，其余姬妾一概未带，就连他阿爷他都没顾得上。祝氏原是他的元配夫人，称帝后却不曾立为皇后，而是重新娶了一位高门贵女，也就是出自赵郡李氏的李皇后。也许是出身不同，李氏端庄尔雅，气质出众，却始终与刘守光这种武将出身的莽夫交流不到一块儿去，久而久之，李皇后便成了一个摆设，他更多的仍是爱去找祝氏倾述。就好比现下，饥寒交迫，小儿刘继祚饿得嗷嗷直出，李氏只会端着架子高洁如瑞雪，祝氏却百般无奈后站出来说：“我看这山脚下有烟火气息，应是有村庄人家，不如我下山去讨些吃的？”
李氏没应声，她生来娇贵，初嫁弘农杨氏，可谓门当户对，只可惜夫妻性情不和，时常争执，生女后她最终和离归家。这段不算顺遂的婚姻并没有对她的生活产生太多影响，很快刘守光便慕名上门求娶。刘守光出身虽不高，但他称帝后一国之君的身份聘她为后，诚意满满，她嫁入幽州后，刘守光给予了她足够的敬重。李氏才德兼备，作为一国之母将大燕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妻间称不上恩爱如蜜，却也可谓相敬如宾。
她原以为这辈子便是这般过下去了，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万事不如人意，一国帝后竟会有朝一日国破家亡，沦落至此。让她去向人乞食求生，她拉不下这个脸面，弯不下这个腰，宁死也做不到。
她的无声抗拒并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可，饥肠辘辘的几位郎君连连点头，甚至催促祝氏快些下山。
刘守光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坐在坑洞中，占了一片最避风干爽的地方，然而脚上冻伤的冻疮又疼又痒，红肿胀痛得连鞋都套不进去，他一边揉着脚踝一边忍痛说：“那你快去快回！”
祝氏微微发怔，其实她说那番话本意是想让刘守光下山去给他们母子找点吃的，再不济也该是身为人子的二郎刘继珣去走这一趟，可谁曾想他们这几个都没接话，反而顺水推舟的把她推了出去。坑谷外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犹如刀割，祝氏踟躇的迈着小碎步，不由萌生退意，然而回首凝望，撞见刘继祚瞪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不停吮吸手指的可怜模样，她心里颤了下，终是横下心往外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了风雪之中。
祝氏高一脚低一脚的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当真给她撞见了一处村庄，她不敢贸然进村，便来到村头一间位置比较偏僻的屋舍，三间茅草屋，屋外园舍围着简陋的竹篱笆，因着寒冬飘雪，屋顶积雪压得很厚，门前却有一穿着蓑衣的农汉正手持木铲爬在梯子上，动作笨拙的登高铲着屋顶雪块。
祝氏好不容易遇见个大活人，心中一喜，不假思索便脱口唤道：“这位郎君……”
张师造正顶风埋头铲雪，冷不丁的身后冒出个女声，吓得他浑身一哆嗦，脚下一滑，刺溜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幸而院里的积雪并不曾清扫，他扑通掉进雪堆里，手忙脚乱的爬了起来。
祝氏没料到自己会吓到人，骇得站在院子里浑身僵硬的一步都动不了，哪怕是看见张师造又重新爬了起来，她依然心有余悸的血色全无。
张师造抹了把脸，甩脱雪水恢复视线后陡然发现自家院子里站了位娘子，一张脸比雪还白，衣着华贵，髻上簪金戴银，看着就是满眼的贵气。张师造惊讶之余，忍不住环顾四周。
“娘子从何而来？”大冬天凭空冒出个贵人娘子来，怕不是什么山魈精怪变的吧？
张师造皮肤黝黑粗糙，一副老实巴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稼穑农夫模样，因着祝氏打扮得异于常人，他说话间不自觉便放低了身段，姿态谦恭，语气里也带着卑微可见的讨好。
这是身份尊卑上形成的天然等级压制，祝氏作为燕帝妃嫔夫人，早已习惯于别人对她的仰望之态，她一点都没有觉得一个陌生农夫对自己恭敬到甚至连目光都在闪烁不敢直视的态度有任何的不对劲，相反，因为张师造的谦卑让她一扫多日逃亡时的狼狈和尴尬，方才还因为要开口乞食的难堪与犹豫消失了，她在心里舒了口气，面上竟自然而然的带上了一股贵夫人的骄矜来。
“我自幽州来，我姓祝。”
张师造露出一脸惊讶，祝氏没有留意到他眼中闪过的狐疑，只以为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惊艳和羡慕，因为张师造搓着手有点儿无措的一边将她往屋里请，一边唤出自己的妻子来招呼贵客。
祝氏没什么心机，见主家如此热情，于是最后的那点戒心都给抛诸了脑后，张师造听闻贵客饿了，一面让妻子煮食一面不着痕迹的说：“家中余粮不多，请教娘子一共需要准备几人的餐食？”
祝氏不疑有他，回道：“我们一共有六个人。”
“哦，那其他人都在何处？”
“他们还在山上，大雪封山找不到吃食，已经饿了两三天了。”祝氏一时也顾不上羞耻了，冬天在山上连棵野菜都挖不到，还是刘继方那孩子找到个松鼠窝，掏空了松鼠过冬储备的杂粮坚果，勉强撑了这么些日子。
张师造不动声色，祝氏闻着灶间飘荡的香气，偎着暖意融融的炉火，整个人放松下来，完全没留意张师造悄悄跟小儿子咬了咬耳朵，小儿子蹦蹦跳跳的跑出了门。
张师造的妻子手脚麻利，没一会儿水开饼熟。张师造先盛了一碗汤饼出来端到祝氏跟前，祝氏急饿得慌了，端起碗来顾不上客气，若不是骨子里还有些放不开的矜持，她能把碗给舔上一回。
张师造看着这姓祝的娘子举手投足间，即便尽显狼狈也难掩优雅的气质，心中似乎对自己的猜测又笃定了一分，按捺不住心跳加快。
祝氏的防备心已经彻底没了，张师造的妻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搭话，一碗汤饼吃完，差不多该打听的事也都套了出来。而这时候，张师造小儿子去喊的人手陆陆续续的也都到了。
张师造家位于村尾，紧挨着山脚，这个村落不过六七十户，大多数人都姓张，按辈分村正乃是张师造的从叔。大冬天不便稼穑，几乎所有人都窝在家中猫冬，听到有外人进了村，且可能对方身份有异后，几乎各家各户留守的老人都跑了出来。
祝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有些表情呆滞。
村正是个须发皆白，满脸丘壑的老叟，和张师造夫妻打满补丁的破衣烂衫比起来，村正算得上鹤立鸡群了。祝氏的目光在一群老人身上滚过，涌进张师造家院子的人足有三四十人，老幼皆有，却几乎没有青壮郎君，少年人亦是少有。
村正盯着祝氏，目光显得有些瘆人。
祝氏不明所以间，有个十岁上下瘦弱的小娘子突然利着嗓子问：“你是住在幽州城里的皇后吗？”
这话问得相当无礼，祝氏有点动怒，但转瞬想山野田舍人家，粗鄙再所难免，自己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她看着这群人，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填饱了肚子的缘故，她优越的底气犹然暴涨，她仰着下巴，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笑道：“陛下正在山上，尔等若护驾有功，将来自然少不了丰厚赏赐！”她不是皇后，所以没法用皇后这个尊贵的身份来显耀自己，只能抬出刘守光的身份来，想来这些愚民听到后必然少不得要大惊小怪。
她想得挺好，可是却完全错估了这些村民的反应。那先时诘问她的小娘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带头一哭，不少孩童也跟着无措惶恐的哭了起来，哭声连片，凄凄切切。
“坏皇帝又要来征丁了！我们家已经没人可拉了！”
“大郎二郎都不在了，这还给不给我们活路了？”
“狗皇帝不仁……”
“杀了狗皇帝！”
“杀了他！”
在一片喊打喊杀声中，祝氏惊骇得连连后退：“你……你们想做什么？你们……你，也要造反吗？”
祝氏久居内院深宫，她完全没有与庶民打交道的经验。原以为君权天授，天子威仪天然使人敬畏，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报出皇帝名号，竟然会落得人人喊打的地步。
祝氏想不通！而且，这群喊打喊杀的庶民们也没给她想清楚究竟怎么回事的机会，她被人摁倒在地。
“姓刘的狗皇帝就在山上，我们上山去搜！”
“对，燕乐县城门口贴着悬赏告示，我们把他们抓起来送到晋营去，还能换得赏钱！”
祝氏几次挣扎都被人死死压住，她想高声斥骂，却被人塞了一嘴的灶灰。那一刻她只觉得恶心反胃，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