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刘守光城头喊话要见晋王而后开城投降,这事瞒不住,很快李存勖便收到了消息,最后决定前往幽州,临走前他去宗祠祭拜了先王,盯着摆在祭台上的那三支羽箭,怔怔出神,半晌后整装出发。
李存勖离开太原的同时,下令召张承业返回,命他坐镇晋阳代为主持军府事宜。张承业奉命走了,却把冯道留了下来,临走特意将冯道托付于周德威,可惜周德威没怎么把这个长得太过好看的白面郎君放在心上,张承业前脚一走,他转身便把冯道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冯道无所事事了好些天,一直等到李存勖带着亲兵赶到幽州城外大营,他无缘亦无意去接近晋王,没曾想李存勖身边倒有一个人,一眼便在人堆里留意到了他的存在。
王缄也没想到会在周德威的大营里瞧见冯道,看他一身装扮,倒也不像是俘虏,但若说是周德威的幕僚,看他站在外围边缘上,又不太像是个受器重的。王缄目不转睛地盯着冯道看了好一会儿,待到冯道似有所觉的抬头看过来时,他又迅速移开目光,抿着唇只作未见。
李存勖没带任何人随行,单骑前往幽州城下,抬首与刘守光隔着城头相见,刘守光趴在城垛墙头一副悲恸悔过的样子。
“刘二,昔日朱贼谋逆篡国,我本想与你会同河朔五镇兵马共同讨贼,光复大唐。然而你图谋不善,竟还效法朱贼僭越称帝。镇、定二镇节度使本待你顺服恭敬,你却从不体恤!你自作孽,方才酿成今日战事!大丈夫成败须决所向,你今日且当我面说说,你待如何?”
李存勖嘴角噙着冷笑,刘守光耷拉着脑袋,一副心灰意冷的神情:“今日我已为俎上肉,任凭晋王处置!”
李存勖将手中弓箭掰断,丢弃掷地,铿锵有声的道:“只要你开城投降,我保你性命!”
刘守光拖延至今不肯向周德威主动打开城门,怕的也就是对方入城后出尔反尔取了自家性命,如今有了李存勖当众允诺,折箭立誓,想来当能放下戒心,开城归降。
刘守光与李存勖的双方会晤达成协议,无论是城内的百姓还是城外晋军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场耗时久已的战事,无论对哪一方而言,都不算是件幸事,双方彼此都想要尽快结束这样的围城僵局。
李存勖回营后,周德威甚是兴奋,命人摆下酒宴,歌舞助兴。帐外白雪皑皑,帐内暖意融融,歌姬舞伎穿梭其中,周德威请李存勖坐了上位,觑着大王面色略带笑意,却并不曾多沾酒色。周德威察言观色,心下虽有不满,却依然悄悄命人去找些容色姝丽的郎君。
领命的部将动作迅速,不到一个时辰便从俘人中挑选出了十余名容貌姣好的年轻郎君,悄悄送给周德威查阅一遍后,周德威皱起了眉头,不满道:“这都是何等俗物,焉敢污了我眼。”
手下无奈道:“我懂将军的意思,只是要找长得略为端正的不难,难得是贱民生就畏缩,见不得人……”庶民许多都不识字不通礼数,即便爷娘给了一副好相貌,也撑不起孑然独立的气质,别说晋入晋王的眼了,就连周德威都瞧不上。
周德威回忆着晋王府内养着的伶人俳优,再细品了下被李存勖提拔起来的伶官出身的周匝、陈俊、雠德源之流,不由眼神一暗。他的部将深得他心,当然猜得出他在想些什么,便道:“我瞧着大王身边跟着的新任掌书记……”要找周匝那般年轻出色的人不容易,但是若按照现如今晋王身边亲信之人的做样板,其实倒也不是没人,“你再看看前几日张监军力荐的那位……”
周德威眼眸一亮,拊掌道:“去唤冯道来!”
晋王身边的掌书记据说是出身琅琊王氏,前几日那冯道自称是长乐冯氏之后,论才学未知高下,然而比相貌冯道且在王缄之上,周德威点点头,急吼吼的把冯道叫来往李存勖跟前送。可怜冯道吃饱喝足烫完脚都准备钻被窝睡下了,又被人喊了起来,顾不得束装整理便被人拖至主帐。
帐内一片靡靡之音,觥筹交错。外头寒风凛冽,掀帐入内,被帐内扑面而来的暖意一熏,冯道张嘴打了个喷嚏,把周德威的心都打得纠结在了一块儿。他之前想着张承业一把年纪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说冯道是难得的可用之才,在他面前夸了又夸,冯道有没有才周德威不清楚,但是张承业的情面还得卖上几分的,原想着把冯道带到晋王跟前亮亮相,若得器重,岂不是一举两得?谁曾想冯道这般不争气,衣冠不整也便罢了,还一脸慵懒惺忪的样子,进来不等行礼就先打了个喷嚏,把帐内的器乐之声都给压了下去。
一时帐内十之八九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投望过来,周德威不等冯道反应,他先自个儿尴尬得站了起来,搓着手正想着要怎么跟晋王解释并合理举荐,却听得晋王“咦”了声,突然放下手中杯盏,指着门口的冯道说道:“你……嘿……”话没说完整,倒是先笑出了声。
冯道衣冠不正却全然不受影响,礼仪庄重的朝李存勖叉手拜道:“臣道叩见大王!”倒不是冯道不愿报上职位,只是他一个小小的霸府从事,说出来怕是徒惹笑话。
冯道很自觉的省略了职位,但李存勖听他称臣,反而好奇起来,转头问周德威道:“你何时将他俘来的?怎不通报于我?”
周德威愣住,好半晌方才醒悟过来,敢情冯道竟然是晋王旧识。能让李存勖记住名号的人,岂容小觑?周德威赶忙回答:“非我所虏,乃是张监军所荐霸府从事。”
李存勖眼神深邃,面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变化,但是熟知他的周德威还是能够敏锐得感觉出晋王此刻心情是愉悦的。李存勖重新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痛饮完后似乎还未尽兴,正要唤奴再斟满杯时,帐外有人通禀。
李存勖见来人与周德威附耳窃窃,忍不住扬声问道:“是为何事?”
周德威神色连闪,不敢欺瞒,回禀道:“城下斥候通禀,说是方才趁着夜色有人从城头坠绳而下……”
李存勖顿时来了兴致:“可曾抓到?”
“抓到了!”
“是何人?”李存勖倒希望能是刘守光那个蠢人。
周德威道:“还没审,不过那人自称李小喜!”
一听这名字,冯道不禁一愣。
李存勖觉得这名字耳熟,搜寻一番发现幽州城里能征善战的人里头好像没这一号,再琢磨着权贵士族里好像也没这个人物,正下意识的想去找王缄来询问,张嘴时目光触及冯道,不禁乐了。
有冯道在,何必舍近求远?
于是问道:“冯七郎,你且来说说这个李小喜是何人?”
问冯道李小喜是何人,真可谓是问对人了。冯道也不含糊,将李小喜的身份说了,倒是不偏不倚,并没有多加个人喜恶之词。只是李存勖听得李小喜帮着刘守光攻打大安山擒拿刘仁恭后,脸上就没了笑容。
李存勖对李克用父子情重,自然看不得刘守光忤逆反上之举。
冯道简短介绍完李小喜后,李小喜也被捆缚着带进了营帐内。李小喜逃出城时,并没有携带多余的细软包裹,被擒后连身上的那件貂裘皮袄也被扒了去,身上仅着一件单衣,冻得嘴唇青紫,瑟瑟发抖。他双手被反绑着拖进营帐,帐内暖意激得他泪流满面,当头便跪下了,泣不成声,一副拜见明主的激动模样。
李存勖偏好美色,这会儿李小喜涕泪满面的样子委实不成样子,李存勖瞄了两眼,心里的厌恶之情愈发添了几分。
李小喜再三叩拜,颤声道:“奴是来向大王投诚的,非是外逃求援的。”他极力解释自己出城的用意,否认是奉刘守光之命外逃求援的信使,他偷偷观测上座李存勖的面色,一脸深邃严肃的表情,眼里流露出不耐和厌烦,他深怕对方不信一刀砍了自己,为了表明自己是有用之人,忙又道,“幽州城内已是粮尽援绝,燕帝他……实无投诚之心,不过是妄图拖延,等待援兵。”
面对晋王李小喜言语诚恳,却没有说白天李存勖在城下与刘守光一番交流之后,刘守光回府后询问臣属该当如何时,李小喜跳出来表示极力反对刘守光投降,慷慨激昂的表态愿意与城共存亡,又说晋王不可能这么快攻城,大燕还有援军可期……把刘守光一颗动摇不定的心,说得又坚定起来,决定再观望几日,拖得一天是一天。
刘守光大概完全没料到李小喜一等到天黑就自己摸黑下了城楼向晋王跪地献媚去了!
李小喜把幽州城的老底给透了个遍,各处城防疏漏的情报有一说一,直说了半个多时辰,说得口干舌燥,座上的李存勖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李小喜见到那一闪而逝的笑意后,提着的心倏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条小命终于能保上一保,至于今后的前程,只待日后再徐徐图之。他原穿得单薄,可在这帐内竟是吓出了一身汗,额头汗珠滚落,他却是连抬手擦拭一下的胆子都没有,只是跪地伏倒,拜了又拜。
周德威将幽州城围而不攻,的确是担心强攻难下会造成损失过重,这会儿听李小喜把幽州城的布防实力交代了个底朝天,顿时站出来请命带兵攻城。
这一回李存勖没有反对,而是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而后又转头看向冯道,眸中笑意满满,揶揄道:“冯七你真乃我的福星。”顿了顿,回想过往,似乎冯道每次出现都能给他带来转机,不由愈发肯定了这种想法,击掌道,“是极,你就是我的福星也!”
李小喜腹诽明明是自己给晋王带来的福气,怎的平白落到他人头上去了?他没忍住,悄悄抬头快速瞥了一眼,目光触及站在李存勖身边不远处的冯道时,不禁一愣,竟而连伏首都忘了,直起身惊呼:“冯……”话没说完,屁股上挨了周德威一脚踹,他吓得赶紧重新趴好,稽首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