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明王楼
李歆2020-10-31 20:014,854

  说起来,周德威围攻幽州其实满打满算已有一年多了,一开始幽州外围还有不少兵马,周德威腹背受敌不得不向李存勖求援。待到李嗣源等人将外围州镇以及大燕援军一点点清除占领后,幽州终于成了一座孤城。

  初夏来临之际,周德威率军攻打至幽州南门。

  城内的燕帝刘守光陷入了绝望。环顾四周,身边已经再无可用之人,他突然想找冯七说说话,不管旁人如何,冯七身上总有股子超然的气质,哪怕是在被他威胁着要砍头的时候,似乎也没显露出一丝惧意。

  刘守光很想问问冯道,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做到无所畏惧,连死都不怕?朝上朝臣争论不休,文官骂武将没用,武将怕文臣无谋,虽然彼此面上吵嚷不休,实则所有人心里的答案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既然无力抵抗,不如直接开门投降。可是这话没人敢当面直言,以刘守光如今动不动就杀人的暴戾脾气,谁也不敢贸然挑头去自寻死路。

  刘守光下朝后坐在那呆了一个多时辰,而后去了幽禁刘仁恭的宅第。被关了这么多年,虽不得自由,但衣食上却是无忧的,刘仁恭胖了许多,满头银发看着倒没觉得太显苍老,精神状态看着反而比做儿子的强上许多。

  父子俩相顾无言,这么多年了,刘仁恭对次子有再多的憎恶也在早先年的谩骂中都被消磨尽了,如今见了,只当是个陌生人一般,连眼神都不愿多交流一下。

  刘守光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静默的看着刘仁恭好一会儿,方道:“看来阿爷完全不用担心,降与不降,你的日子都不会有多大改变。”

  这话不知道刘仁恭听没听进去,刘守光站了盏茶工夫后,拂袖离去。

  待到人走没影了,伺候着刘仁恭的侍妾怯生生的喊了句:“郎君……”

  刘仁恭身子一震,如梦觉醒般抖了抖手,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

  刘守光一宿未眠,熬到天亮找来使者将连夜写就的一封书信递了过去。使者出城去见周德威,态度卑微,哀声乞恕,周德威嗤笑道:“你们大燕皇帝还没死呢,你做出这副妇人哭求姿态来做什么?我奉晋王命讨伐燕帝,至于结盟求好,这个晋王可没交代我要怎么做!”

  周德威拒绝写回信。

  晋军拒绝受降求和的态度令刘守光感到了不祥,内心愈发不安起来。另外选了一位同姓周的大将,带着金帛出城献于周德威,再三哀求,表明自己称帝只是不想与大梁称臣,绝对没有其他用意,万万没想到因此会惹怒晋王,如今已然知罪,万望晋王能够原谅云云。

  周遵业无功而返,刘守光急得上火,唇上起了一圈火泡,眼眶都黑了。他其实并不知道周德威嘴上说着不理,实则转头便快马加鞭的将此事通报给了李存勖。李存勖闻讯后派张承业前往幽州,打的名义乃是犒赏三军。

  冯道作为张承业的得力手下,自然也是一并带着前往。可怜冯道,妻子临盆在即,他连等孩子出生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迫因公出远门。冯道临走前将稳婆安排妥当,又写信给景城老家,原是想万不得已便请老母亲来晋阳小住了,但转念一想,远水救不得近火,与其等景城来人照应,不如直接找上冯九娘。

  其实冯道早就打探到了冯九娘的去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九娘会进了晋王府后院成了晋王侍妾,也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她阿娘张丹凤的主意。冯道知道这事后,便打消了去认亲的念头,只是如今事急从权,孙蘅身边需要稳妥靠谱的人照应,否则他实在不能放心远行。

  想要往晋王府内宅递送消息,最快且最稳妥的渠道当然是找张承业。张承业得知晋王侍妾中居然有一位是冯道的义妹,倒也不禁一愣,但转念便想通了冯道为何早先不去认亲的原因,不由笑叹道:“你这也未免太过谨慎了些。”

  饶是李存勖经常在外征战,一年里并没有太多时日留居晋阳,但是晋王府里的侍妾人数依然在逐年增加,如今粗略数一下少说也有十七八个,除正室韩夫人外,妾室的名分都差不多,但是有宠的和无宠的在府内享受的待遇却是完全不同的。

  因着张丹凤的关系,冯九娘在府内其实过得并不太差,只是她在李存勖跟前也实在说不上是得宠的。

  张承业替兄妹俩传递了书信,而后还安抚冯道说:“晋王府里出了刘玉娘,性子格外要强,心眼儿偏又小,见不得人比她好。令妹如今在后宅安分守己,其实并不是坏事,以后你好好表现,若得大王赏识,令妹自有出头之日。”

  冯道知道张承业对自己这番话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毕竟晋王后院事再小也不是能够被人随意点评的,张承业这把年纪,见多识广,他是真心喜爱冯道这个人,想将这个良才送到晋王跟前去的。

  张承业带着冯道,风尘仆仆的赶到幽州南门外。

  刘守光得到消息后欣喜若狂,急忙写信给张承业,张承业素来不喜刘仁恭父子:“父子二人皆是背信弃义小人行径,此子不除,后患无穷。”

  张承业不同意接受刘守光的求和降书,想着先王李克用临终前纠结的未成夙愿,便一心一意的想要刘守光去死。

  冯道忍不住插了句嘴:“燕帝性情反复,只怕逼急了会狗急跳墙!”

  周德威对张承业身边跟着的这个脸长得过分秀气的郎君没什么好印象,这也怪不得他,只是因为李存勖喜欢宠幸俳优,尤其是容色出众雌雄难辨的小郎君,周德威以为这些人堪比祸国奸佞,若不是怕晋王不高兴,他真想把人都给一刀刀砍了。他没想到张承业这个老宦官,一生清明的托孤老臣,临老昏聩,居然也会投其所好的找来这么一副相貌的郎君。

  然而,周德威没想到还真被冯道给猜对了。刘守光眼见投诚无望,不愿坐以待毙,便带着一队人马趁着晋军防备疏忽松懈的间隙,溜出幽州城,偷偷来到顺州城下,乔装改扮成晋兵的模样,顺利叩开了城门。

  刘守光率兵冲进城门,杀死守城兵卒,占了顺州城之后怕有追兵有袭,即刻马不停蹄的转战檀州。

  周德威闻讯后,气得破口大骂,他受命攻打幽州一年多,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了,偏还出了这么个漏子,若当真让刘守光在他眼皮底下这么跑了,以后自己在晋王跟前也没什么颜面可存了。周德威亲自率兵去追,把刘守光堵截在了前往檀州的路上。

  刘守光没能顺利逃到檀州,他那点人马完全不够周德威碾压的,两军对上,不出一个时辰,便被打得落花流水。眼看着檀州去不成了,刘守光最后只能带着百余残兵,狼狈的逃回幽州。

  刘守光犹如困兽般,周德威这一回将幽州城围得水泄不通,一点逃亡的机会也不给他留了,他往契丹写的求援信也没有回复,说来也是他运背。

  正月里刺葛等人被逼主动投降阿保机,阿保机面上接受了,还派人安抚诸弟。但其实彼此都知道兄弟情分到这里已然存了芥蒂,阿保机如今除了妻族外已然不太相信几个兄弟了。返回后,按捺不住的迭利和安瑞两个人试图想要占据阿保机打下来的奚人地盘,于是带着千余骑兵,假作觐见可汗,实则偷袭阿保机的大营。这一回阿保机动了真怒,圈禁了三弟五弟,夺了他俩的兵权。

  刺葛终于明白踩过大兄的底线后自己不可能重获信任,索性带着自己的部众族民跑到了乙室堇淀,准备在那自立称汗。阿保机率军攻击,偏自己的老母亲,因怕兄弟相残,竟而暗中偷偷传递消息给刺葛,让刺葛他们提前撤离。刺葛往北逃窜时,还不忘传信给寅底石,于是在外追剿二弟的阿保机没想到自家大营出了事。

  寅底石带人烧了阿保机大营的辎重、帐篷,大肆杀掠下,述律平抱着年仅半岁的幼儿,冒着重重烟火冲出营帐,凝结军队,派人救援大营,击退寅底石。寅底石一路退走一路烧掠,最后洗劫了西楼,焚烧了明王楼。

  那一夜火光冲天,满脸烟灰的述律平目光深沉的凝视着远处的火光,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怀里的李胡被母亲臂膀勒醒,哼唧哼唧的哭了起来,站在她身侧同样满身狼狈的尧骨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唤了声:“阿娘。”

  述律平背挺得笔直,面无表情的目视远方,手轻轻的拍着怀里哭啼的孩儿,轻声哄着。

  阿娘的声音略带沙哑,吟唱的声音说不上好听,他们三人迎着火光站在月下。

  原本踉跄着冲他们疯跑过来,还因为跑太猛太急,连摔两跤的突欲突然在离他们三丈远时,站住了。

  突欲全身都在痛,帐篷起火时,他原本睡得好好的,是四叔将他从被窝里挖了出来,然后狠狠的将他摔到了帐篷外。他眼睁睁的看着四叔带人放火烧了他的家园,在火光中他厉声质问为什么,寅底石瞪着发红的眼,冲他吼:“是你的阿爷太过自私贪心,不给兄弟活路!”

  他自幼习孔儒杂学,所以他懂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是他没想到后果会严重到兄弟相杀,骨肉相残!想着祖母之前搂着他痛哭流涕:“他们都是我的儿子啊,我能怎么办?我不想让你阿爷杀兄弟,可我帮了二郎,又对不住大郎,我怎么做都是个错啊!”

  脑海里回荡着祖母惨然的哭声,他看着不远处阿娘和阿弟们在一起的身影,不知为何双眼灼痛得厉害,他怔怔的伸手在脸上摸了摸,指尖触到一片水渍。

  原来自己竟是哭了。

  夜风吹来,风中裹着热浪,然而他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阿爷有阿弟,他也有阿弟,难道将来自己和阿弟们也要如此这般兵刃相见,为名利自相残杀吗?

  这个问题显然没人能给他解惑,他顿时又无比思念起老师来,若是老师在,以老师的博学多才,定然能够告诉他答案。

  阿保机在外追缉刺葛和寅底石,一路往北直追到达里淀,挑选精锐骑兵轻装急进,最后在榆河追上了刺葛的队伍。刺葛当场被活捉,闻讯后的寅底石眼见大势已去,试图自杀,只是没想到伤口刺歪了,血流得快以至于人昏迷过去,原以为活不了,没想到眼一睁,发现又被救活了,顿时哭得不能自已——也不知道是懊恼自己没死成,还是悔恨不该忤逆大兄对着干。

  阿保机在追缉刺葛等人的这两月里,因为没有任何补给,这一路是靠着杀马煮肉和采摘野菜为食,不仅是追的人如此,逃的人亦是如此,以至于死于路上的牲畜十之七八,而那些抢掠来的财物更是为了减重随意的丢弃掉了。

  阿保机之前能够容忍下刺葛等人闹事,纯粹是不希望将他好不容易花费心血强大起来的部落,因为兄弟离心而弄得分崩离析,在草原上,只有最强大的部落才能有更远大的未来。阿保机的目光放在了可期的未来上,然而刺葛等人却更在意他们自己的利益,最终双方无可化解的矛盾激发,终于只能靠武力来强行分出高低。契丹的这场内乱,加上先前寅底石对行营的焚烧抢掠,最终造成契丹物资短缺,物价翻了十余倍不止,以前民间尚有万马可乘,到如今出门全得靠徒步。

  阿保机恨刺葛挑头闹事,造成这般惨然局面,将他的名字改了个恶名,叫做“暴里”。以刺葛为首参与叛乱的诸部权贵,最后清点下来竟然多达三百余人。这其实也证明,阿保机若不再采取强硬手段镇压,想再用怀柔手段,只怕自己的地位当真无法巩固坐稳。于是乎,和年初不同,这一次仅被处以车裂的权贵便有二十九人,妻女为奴,赏赐有功将校。而地位更加尊崇的譬如夷离堇涅里衮因,恩赐全尸投崖自尽,雅里、弥里被活埋,宗亲怖胡被乱棍打死,官至于越的率懒和他的儿子化哥被枭首示众,前任于越赫底里的儿子解里、刺葛的妻子辖剌已被处以绞刑……三百余人尽数杀尽,仅留下刺葛、迭利、寅底石、安瑞等自家兄弟,一通乱棍责打后,阿保机嘴上说着宽宥的话,但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若不是老母亲哭求阻拦,他们这条命能不能留下,阿保机对他们还有没有兄弟情分这些都不好说,但有一点是明显的,站在阿保机身边的述律平,看待他们的目光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

  刺葛的妻子死了,寅底石的妻子涅离、安瑞的妻子粘睦姑得以侥幸活命,她们对着述律平叩首谢恩,在尸横遍野的刑场哭得起不来身,她们的郎君,一个个被摁倒在地,当众棍责,寅底石身上本就有伤,却一声不吭,棍子打在身上噗噗响,他身边的安瑞却是不等棍子挨身就已经惨烈呼号不止。

  述律平抱着李胡,冷眼瞧着这一切,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语。

  契丹的这场内乱,将将耗了半年,直到秋天方才堪堪落幕。整个夏天阿保机都在草原上不停的奔逐,以至于他现在整个人看起来又黑又瘦。冬日来临时,方才稍稍缓过口气,在原明王楼遗址上重修开皇殿。

  刘守光向契丹求援时,契丹各处尚需修整重建,阿保机正恨着刺葛等人言而无信的反复行径,刘守光这封求援信等于是往他眼里戳刀子,让他重新想起大半年来的各种恼恨之事。和刺葛等人比起来,显然刘守光的品性更加不堪,阿保机恨不能回信唾骂一句你去死,对他的求援直接置之不理。

  刘守光求援无门,被周德清围困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但要他就这么直接打开城门迎接周德威大摇大摆的进城,他又极其不甘。哪怕最后投诚于晋,刘守光依然想着要给自己谈下个最佳的筹码,他不开城门,见周德威不接降书,却又围而不攻,便亲自跑到城头上向周德威喊话说:“且待晋王大驾,我立即开城投降俯首听命!”

  周德威听笑了,这厮倒是乖觉,平日里猖狂劲没了,竟是连朕也不自称了。

继续阅读:5、泄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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