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一个雪霁的日子。
两年前，也是这么个大雪初晴的日子，如儿拉着我的手，在厚厚的积雪上一脚踩一个洞地走着，她那天的笑声，我到现在都记得。
两年来，派出去找她的人都是回来请我恕罪的。我从来都没有发火，只是叫他们继续找。如儿不喜欢我随便降别人的罪，她说，人人生来平等，我没资格随便一句话决定别人生死。原来的我对她这样的谬论嗤之以鼻，后来却被她潜移默化了。
两年了，你说，她会不会早就不在人世了。不然，为什么能躲起来两年，什么音讯消息都没有，就凭空消失了呢？很多次，我都怀疑她可能去了，但是下一刻，我又告诉自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初找不到她的尸体，今天，我就不会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其实，当初我就不该放她出宫，不该放开她。那么，她就不会掉下山崖，然后，凭空消失……
父皇说，身为皇子，就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女人，是巩固江山的工具。所以，活了19年，我一直都以为生为帝子，就没有爱人的资格，就得永远承受寂寞。所以，我娶了个自己不喜欢的皇后，纳了很多大臣官宦的女儿为宫妃。她们都长得如花似玉、身姿妖娆，但是看到她们我就会想到他们的父辈。所以，在我眼中，她们只是工具，并不是我的女人。
她的出现，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爱人，就是这个感觉。她叫施娉婷，可是她却叫自己林静如。我想，她真的是个仙子，施娉婷是她凡间的名字，而林静如，才是她的仙号。所以，我唤她如儿。
看到她出尘的舞姿，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下凡的仙子。可是她的眼神却告诉我，这个就算是仙女，也不是为我下凡。我承认，当时看到她对皇兄专注的眼神，我妒忌到发疯。
一直想不懂为什么这么好的女子，皇兄居然会放弃她。而去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刘千艺。只是，对我来说，这样，甚好。
虽然明知道她眼里只有皇兄，我还是很自私地把她宣入宫中，带到自己的臂弯、拥她入怀。我相信，有一天，仙子会成为我的如儿，眼里只有我，而不是只看到那个唤她静儿的皇兄。
如儿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她不爱名不爱利，甚至，不稀罕我的爱。她是第一个拒绝晋位的宫妃；是第一个叫我不要赏她那么多东西堆得她满屋都是的女人；是第一个说“你如果爱我，就不要宠我，因为你宠我，只会害了我”的人。
我可以不晋她的位，留她时刻在我身边保护她；可以不赏她东西，都堆仓库里，留着等她某天喜欢就给她；却做不到不宠她。就算只是抱着她睡，我都会甜蜜得连做梦都笑。
就像她唱过的歌一样：往往两个人多亲密，是透过伤害来证明。
每一次，都是我伤害了她，然后她原谅我，然后我们的关系更上一层楼。
可是，如果我早知道这种关系的进展是用伤害她来取得的，我宁愿永远都保持着最初的关系。可是，就算我很不愿意她受任何伤痛委屈，我也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她。
如儿说过，恨一个人很痛苦，她不会随便讨厌别人。也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才会爱上我这个一次次伤害她的人。
可是，我知道，冷宫的事她可以忘记；甄妃淑妃陷害她的事，她可以忘却；孩子的事，她不可能很快地忘记，也不会就此罢手。
她一次次地提醒我，晴逸是我的孩子，她说，是晴逸叫她回来找我这个爹爹的。我心痛，失去晴逸，我的痛不比她少，可是，我却不能做些什么，我甚至，连告诉她凶手的勇气都没有。
我知道，我不告诉她，不帮晴逸报仇，她会恨我，她不会原谅我。
可是，我真的不能告诉她，害她失去孩子的是德妃。我不能告诉她，我不能动德妃，就算德妃害了我一个又一个孩子。
就因为德妃的爹是右相。就因为我需要右相来牵制左相。就因为左相勾结了皇兄颜浩，密谋造反。
本来我和皇兄的感情是极好的。皇兄是个谦谦君子，他是我见过的最耽得上温文尔雅这四个字的人。
我总觉得皇兄过得很苦。他从小就没了母妃。听宫里的嬷嬷说，皇兄的母妃芙妃是个很贤惠很漂亮的女子，只是可惜红颜命薄。所以皇兄跟着不受宠的眉母妃生活。而且他一出生就是太子，父皇对他特别严格。我们三兄弟的课业都是由太傅向父皇禀报的，只有皇兄，是父皇亲自检查的。每每我们兄弟三人去玩的时候，都会看着皇兄在刻苦学着各种学识，神经没一日不是绷得紧紧的。只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和皇兄的感情，只要有时间，皇兄就会和我们一起蹴鞠一起玩耍；秋季打猎的时候皇兄总会偷偷分给我们他打的猎物，因为父皇说过猎得最少的人要受罚……
可是这一切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改变了。
当年父皇病重，却依然坚持上朝，只是朝中大事多交给皇兄和几位王爷还有左右相共同打理。皇兄的能力是大家都认同的。当时我就想，等皇兄以后做上皇帝了，我也要像皇叔辅助父皇一样，好好辅助皇兄，做他的左膀右臂，为他分忧解难。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某一天，天变了。父皇下旨废了太子，把我封了太子。这事来得太突然，突然到我觉得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什么都没变，皇兄还是帮父皇打理江山的太子，我还是那个一心想辅助皇兄做个好皇帝的皇子。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之后父皇驾崩，我即位。坐在龙椅上听着众人跪在大殿上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心如刀割。因为这一句“吾王”，生生撕裂了我和皇兄的兄弟感情。
登基的那天，我不顾母后反对，封了皇兄为誉亲王。只是皇兄再没对我露出过真心的笑容，没再叫我“二弟”。后来边疆叛乱，皇兄被封骁勇大将军，带兵出征，最后凯旋归来，可是他却没了妻子和孩子。那之后，我再没在私下见过皇兄，不是必要的事，他都不会进宫。
这一生，我欠皇兄的太多了。
所以，如果皇兄当年坚持要娶如儿，我不会阻止他。如儿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让皇兄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的人。从当年在扶风阁见到他身边的她开始，我就知道如儿对他意味着什么。
只是他没有，他放手了。后来的后来，我才想明白，正因为他爱她，所以他才会放手，他不想让她跟着自己陷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这点上，我和皇兄是有共识的。所以我最后也放手了。只是，我还是觉悟得太迟，最终还是伤了她。
害皇兄失去妻儿，这件事，我责无旁贷。那段日子，皇兄的颓废消沉，让我自责不已，我总是祷告，只要能让他振作起来，他要什么，我都会拱手相让。
所以当皇兄重新振作了，并且开始拉拢朝廷上的重要官员秘密谋朝篡位，我并没有过多的阻止，只是把自己当个看热闹的局外人，耐心等着他来把他应得的东西取回。
我虽然不是个明君，却不是个昏君。我可以把江山还给皇兄，因为我知道他有能力治理好它，但我却是要他自己来夺。我知道，如果我莫名其妙把皇位给皇兄，大臣们会不认这个主儿，所以我要皇兄自己把江山打回来，我要让天下人知道皇兄的实力，尽管我得背上窝囊废的骂名。
这也是为什么我知道左相和皇兄勾结都一直当没看见，却用右相牵制着他们的缘故。所以就算德妃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都没动她，我还需要右相。
如儿曾经问过我，江山和美人，我会挑什么。
我当时想了一下，还没开口说，如儿就自己先说了：不用这么苦恼地想借口搪塞我，女人是巩固江山的工具嘛，我知道的。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诧异她居然说出和父皇同出一辙的话语。
后来我们没再聊过这个话题，以致她一直都不知道，其实我的答案是：只要那个美人是如儿，江山又算什么。
其实仔细想想，这把龙椅最后都是会还给皇兄的，还不如顺了如儿的心。况且，德妃的账，我也该好好跟她算算了。
所以，如儿和皇后联手要除去德妃为晴逸报仇的事，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没吭声没插手。
所以，如儿决定事成之后离宫，我也没阻止。因为我不想留她在身边，陪我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宫变，继而陪我成为阶下囚或成为这场宫乱的祭品。
我以为“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所以我忍痛放手，就希望，她能在外面广阔的天地找到那个爱她珍惜她的人，寻到那份平凡又温暖的幸福。
却始终没想到，我不是放她去找幸福，而是亲手害了她。
尽管已经派人保护着她，可是还是没料到，那车夫竟然会如此不要命地连同他自己、如儿和马车一起冲下山崖。速度之快，连跟在后面保护如儿的人都赶不上救人……
可是，可是后来，听了几百次回报说在山崖下找不到她后，我亲自去了。的确，找不到她，车夫也找不到，只找到了马车的残骸，还有，那块刻着我名字的情侣石。
两年了，这两年里，我派了一拨又一拨的隐卫去找如儿，废了皇后，削了左相的权。我知道，皇兄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了。我每天依然兢兢业业地当着我的皇帝，要把皇位还给皇兄，也不能给他个烂摊子啊，不然死了，也没面目面对九泉下的父皇。
得空的时候会去永晴宫听琬衣弹曲。如儿是爱我的，她怕我寂寞，走之前让琬衣学会了她好多曲子。可是，她不知道，琬衣弹得再好唱得再好，也只是得她的形，而得不到其意。不过我还是珍惜着如儿的用心。每次闭上眼睛听着琬衣唱歌的时候，眼前都会晃过如儿的表情，“每个熟悉的哀乐喜怒藏在心里最温暖的深处”。
很多个晚上，回忆起和如儿一起的时光，我都会想，如果皇兄夺回江山后能免我一死，我就出去找如儿，和她过着当初她最想过的神仙眷侣的日子。如儿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我不是个皇帝，我一定是个好丈夫，会是一个让她愿意与之厮守一生的人。然后每晚都在这样的自我催眠中满足地睡去。
如儿，如果我不是皇帝，我还会不会有机会重新跟你一起？
如儿，如果真的有这个机会，你会愿意和我相守到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