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噗嗤又笑了，经他一说，她自己也觉得从房顶开门是件很可笑的事。
“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吧？”
马如龙点了点头，眼睛湿润了，他想到的却是这些年在山里和师傅习武吃的苦，他师傅简直不是在教徒弟，而是要训练出个魔鬼来。
“够可怜的。”少女轻声叹惜道，“可我看你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呆呀？”她疑心又起。
“我根本就不呆，可他们硬说我呆，我做什么事他们也说我呆。”马如龙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说。
“那你说说你做过什么聪明事，让我听听你呆不呆。”
“好吧，我跟你说件我做的最聪明的事，你听听是我呆还是他们呆。”
“好，你说吧。”少女含笑支颐看着他。
“前年，开封府的年公子把我买去作书童，他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让我送几条金鱼给他的同年富公子。”
“那送去就是了，这里能有什么聪明和愚呆的问题。”
“可不就是送去了，我小心捧着鱼缸，到了富公子家门前，忽然想到这鱼水淋淋的怎好送给富公子，就特意跟他家门房要了一个大盘子，把金鱼一条条捞出，把水控干，然后又一条条摆在盘子里送到了富公子手里。”
“你……你怎么这样送鱼呀？”少女听得呆了。
“你也认为我不对吗？可富公子很喜欢哩，他特意叫人把那些金鱼烹了给我吃。”
“他把那些鱼烹了给你吃？”
“是呀，不过味道也不好。不像看上去那么好。”
那少女蓦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前仰后跌，胸脯也震荡得起伏如波涛。
“你也认为我呆吗？”
“不……不呆，你聪明极了。”那少女好容易忍住笑说了一句，却又止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都抖颤不已，仿佛全身每块肌肉也都在笑。
马如龙心里却一阵黯然，这笑话他也对新月讲过，新月听后也是这般的欢心大笑。而他自己却未觉得这事有这么可笑。
那少女直笑了一刻钟，震得棚顶的灰尘都簌簌而落，“那后来呢？”
“第二天年公子就把我退货了。”
那少女又笑了起来，“你不呆，真的一点不呆，你简直是个活宝儿。”
“那你买下我好了。”
“我买，我买。”少女捧着肚子，弯腰笑道。
“不过，没有卖主了，你可不能退货了。”
“不退，不退。”少女笑得呻吟起来，“不过你别逗我笑了，再笑肠子就断了。”
马如龙不再说了，他把碗碟都放到托盘里，要拿到厨房去洗。
“你放那吧，这是女人家的事。”那少女依然捧着肚子，忍住笑道。
“没事的，我以前天天洗碗的。”
这倒也是实情，在山里时，提水煮饭，洗衣洗碗这些粗活杂活都是他的，摩云神君这样做也是有圣训可依：有事弟子服其劳。
他在厨房洗碗时，听到正房里又传来她一阵笑声，知道她是又想起金鱼的事了。
“那我以后也就叫你小呆了？”
他回来时，少女正喝着茶，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点点头，他好像第一次发现，能使别人快乐，自己也会更加快乐，而且会从中得到一种极大满足的快乐，他甚至后悔，在与新月相处的时间里，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这点。
“你多大了？”
“二十岁。”
“看你的体格倒像，看你的脸儿却不像有这么大。”少女重新审视他一遍。
“那是因为我呆。”
少女一口茶又噗地喷了出来，“好了，好了。我都不敢和你说话了。不过你真得叫我一声姐姐了，我刚满二十二岁，比你大两岁。”
“姐姐。”
“真乖，你过来坐着，我们说会儿话。”她拉着他的手在身边坐下，“你没地方可去，我也是一个人，你以后就把这里当作家吧，作我的弟弟。”
“嗯。”马如龙乖顺地点点头，心里却又有些歉疚，因为明天早上她就见不到他了。他们有的只是一夜的姐弟情份。
“姐姐叫真毓秀，这个得让你知道，是这样写的。对了，你认字吧？”少女用水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这三个字。
“认识，三字经、百家姓我读了好几年哩。”
“噢，那也就不错了。”少女含笑道，“你好像还有点武功底子，这是怎么回事？”
马如龙心中一惊，没想到自己以为已经伪装到家了，还是被人看到了破绽。
“我练过，当然练过，我练的是正宗的少林神拳。”他说着，站起来，打了一套寻常武师打场子卖艺的少林长拳，倒也虎虎生风。
“这也叫少林神拳？”真毓秀失笑道，“不过你能把招式全记住，还有模有样的，也够难为你了。拐卖你的人为何既教你识字，又教你练武呀？”
“他们说要培养出一个文武全才的好奴才，能卖个大价钱。”
“这生意经倒也不坏。”真毓秀道，“难怪你被扔到这么高的房上，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她此时疑心尽释，完全相信了马如龙随口编出的一套破绽百出的鬼话，也是马如龙把她逗的太开心了，戒意全无，也就没仔细想。
“姐姐，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这房子怎么这么怪呀？”
“房子是特意建成这样的，不想让别人进来，姐姐的家人都去世了，也只好一个人住在这幢大房子里。”
“姐姐，你的家人？”
“你别问了。”真毓秀神色忽然黯淡下来，“这里有吃有住，你就在这里呆着吧，姐姐的事你什么都不要问。”
马如龙也默然了，他从真毓秀眼神中看得出埋藏于其中的无尽的哀怨与孤独。
“你怎么了？生我的气了？”
“没有。”
“小呆，我没怪你。只是我的事你不知道最好，所以不让你问。其实我今天太高兴，太开心了。好像以前从没这样开心过。你不知道我已经有十年没开心地笑过了。今天遇到你，却笑了这么多次。更让我开心的是我有了你这么个弟弟。”
“十年？从你十二岁起？”
“是的。我从十二岁起就独自一个人了。”
马如龙震惊了，他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怎么能在这里独自过活。
“你今天让我这么高兴，真要多谢你。”真毓秀手抚着茶杯，充满诚意地说。
“是你自己觉得高兴，我又没做什么。”马如龙笑道。
“够了，你没做什么我肠子都要笑断了。你要对我做什么……”她忽然停住口，蓦地里一阵羞涩，低下头去。
“姐姐，以后我就是你的弟弟了，对吗？”马如龙并未觉出什么，问道。
“当然。”真毓秀抬起头道。
“一直都是，对吗？”
“当然，为什么这样问，你是怕姐姐不要你吗？不会的，你放心吧。”
“不是的，我们既然以后就是姐弟了，我以前的事也都告诉你了，你也把以前的事都告诉我好吗？”马如龙心里暗自盘算，如果她真有为难的事，自己明天出去就悄悄替她做了。
“这……以后再说吧，就是我不说，你以后慢慢也会知道的。”
“现在不能说吗？”
“我现在很累了，现在不想说。再说我今天难得高兴一回，也不想再提起那些伤心往事。天很晚了，也该休息了。”
真毓秀提着一盏灯，把马如龙领到左厢房的一间屋里，里面床铺被褥都有。
“这间房也有十年没人住了，不过我经常打扫的，还算干净，你以后就在这间房里睡吧。”
“好的。”
真毓秀又提灯照着，仔细看看他，叹口气道：“真可惜你这副好相貌了，你若是秉性聪明，就是做皇上的驸马也够格呀。”说完把灯放在一个小桌上，转身走了出去。
“驸马？”马如龙心里一阵苦涩，忽然又想到了新月。他一口气把灯吹灭，合衣躺在床上，还是毫无睡意。
“我该走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个更次，听到正房卧室里真毓秀平稳细长的呼吸，估计她已经睡了。便轻轻推开门，来到天井里。
“小呆，你出来干什么？”
马如龙吓了一跳，急忙道：“我……”
“我忘了告诉你了，你要小解的话茅房在右面。”
“我不是……我只是睡不着，我一换新地方就这样，你怎么还没睡？”
“还不都怪你？让我兴奋了大半天，现在睡不着了。那你进来吧，反正都睡不着，不如坐着说话。”
马如龙心里叫苦不迭，想偷着溜走是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她卧室里。
真毓秀点上灯，她已换了一身葱绿色的睡衣睡裙，脚上是一双葱绿色的睡鞋，一头浓黑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背后，见他进来，便示意他在床边的一个小圆凳上坐下，自己则倚着墙半躺着。
“我正好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哩，现在和你说了，明天就不用叫醒你了。我明天有事要办，也许两三天后才能回来，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吃的东西厨房里都有，烧柴在柴房里，水井在柴房后面，没有井栏，你提水时可要小心，别掉进去。”
“好的，我记住了。”
“如果……如果我十多天还没回来，那就是说我回不来了。”真毓秀坐直了身子，叹了口气，“你也不用等我，天井太高你出不去，在影壁前面的那堵墙其实是大门，你自己把那堵墙拆了，打开大门就能出去了。”
“姐姐。”马如龙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