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马如龙一惊想劝阻又不好开口,他喝得出来,这是十八年陈的女儿红,喝多了能醉死人的。
“你放心吧,我娘喝这东西就跟白开水似的,一坛子喝下去也没事,倒是你自己小心些了。”一直没开口的少女冷冷道。自马如龙决定留下后,她就是这种冷冰冰的脸色,她的目光也直视着前面,既不看母亲,也不看马如龙,仿佛是个局外人。
“马公子莫见笑,小女被先夫娇纵惯了,养成了没大没小,没里没外的性子。”中年女人尴尬地一笑。
“哪里,倒是在下不知夫人海量,故尔失态了。在下量浅,所赐不敢多领,仅此一杯足矣。”马如龙举杯笑道,只喝了一口,没有依礼节干杯。
少女眼角一瞥之中露出赞许之色,脸上神情依然不变,对桌上的酒菜更是碰也不碰。
中年女人也不再劝酒,几乎一口气把事情的来由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这家人还真是王羲之的嫡系后代,祖上也就居住在这座府邸里,东晋灭亡后,江南经历宋齐梁陈四个朝代,王家依然是江南世家之首。中间又出了一位名位烜赫的人物,就是南梁时的大将王僧辩。
王僧辩的事《梁史》中有详细记载,但世人大多不知的是王僧辩乃是达摩祖师在中土收的第一个弟子,也是唯一一位亲传俗家弟子。
达摩祖师从天竺至中土,原拟在崇尚佛法,建寺无数的江南梁国传扬佛法,但他与佞佛的梁武帝萧衍几番唔谈,却对不上因缘,当时王僧辩身为贵胄子弟,在达摩左右陪侍,他也乘机将平时心中所疑向祖师一一叩问,达摩祖师很喜爱他,妙阐禅法,为他尽释所疑,王僧辩拜服得五体投地,愿出家入祖师门墙,达摩祖师看出他乃是富贵中人,又身肩梁国存亡重责,没允其所请,却也传授他一些内功心法和武功,随后便一苇渡江,驻锡少林,开创中国禅宗一派。
王僧辩后来出将入相,战功彪炳史册,正是得益于达摩祖师亲传的无上心法和诸般武功,只因未入祖师门墙,便不敢以祖师弟子自居,也从不与少林联谱叙宗,但王家却自此始才代代修习武功,梁国灭亡后,王家也走入式微,迁徙各地,进入了江湖,又成为武林一大世家。
中年女人姓谢,闺名玉娇,但是否出自东晋时的谢家已无从考究,谢家也是江南武林望族,因心慕当年王谢风流,便与王家结通家之好,世相往来。
大约一百多年前,王家又迁回金陵,在乌衣巷旧址重新建起府邸,落叶归根,谢家却因宗族支系繁多,跟重难移,没和王家一同迁回,整条乌衣巷便都成了王府。
谢玉娇的丈夫,也就是少女的父亲王鲲也是当时武林中后起的才俊之士,两人二十年前一见钟情,半年后谢玉娇便嫁入王家。两人婚后恩爱异常,第二年便生下女儿天星,孰料一月过后,变故突起,灾难降临。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么天星,就是颗灾星。”听到这里时,少女忽然冷冷说了一句,转身离席而去。
“这事儿也是赶巧了。”谢玉娇苦笑着叹道,自己又把一大杯酒喝了进去,可她偏生千杯不醉,真不知何以解忧。
马如龙发现,谢玉娇嫣然展笑时,脸上细微可见的一条条皱纹便奇异地抹平了,容颜焕发,如同二十左右的少妇。当她苦笑时,脸上的皱纹加深,竟如五十岁上下的人,他怎样也想不明白,跨度如此广阔的人生竟会奇异地聚集在一个人的脸上。
谢玉娇又接着讲下去,天星满月后,他们和孩子都得了一场怪病,身上冷热不定,好像患了虐疾,但延医诊治却查不出任何病症,也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十天后,病症自动消失,夫妇正在欢喜之际,洗浴时却发现对方背上都多了一行数字,前面是他们出生时的年日时辰,后面却是第二年的中秋月圆夜子时。
夫妇俩骇然莫名,这两个日期数字是肉色的,细若游丝,若隐若现,非仔细辨认不能看清,也正因如此,才使他们心怀莫大的恐惧,它们既不是写上去的,也不是刻出来的,而是肉里长出来的。前一个数字是他们出生时的时辰,后一个数字他们也隐约猜到了是什么。
他们满怀愁绪地给孩子换衣服时发现,孩子的后背上居然也和他们一样,当天晚上,王鲲到书房取东西,却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封信,封皮只写着王鲲亲启四字。
里面只有三包药粉和一张字条,上面也只有六个字:信则有,诚则灵。
夫妻二人又陷入迷惑中,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这分明是人们对信奉鬼魂巫术的习惯说法,三包药粉又是何意?与他们三人后背上的奇怪日期又有何关连。
他们夫妻本都是豁达明智之人,对鬼魂之说并不相信,然而产前一天,谢玉娇梦见一颗星星落入自己口中,直下入腹,随后便在两个多时辰剧烈阵痛中产下一女,刚刚满月却又发生了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二人都不禁毛骨悚然,觉得冥冥中似乎真有神祗在主宰着世间的一切。
尽管疑神疑鬼,他们并没向外人提起,每天晚上,对着那张“信则有,诚则灵”的字条苦苦思索,好像禅僧苦参玄机一样,那三包药粉也小心收藏起来。
是谁?让他们信什么?又对什么诚?他们却一点头绪也摸不着。
“如果这是上天的惩罚,我们也只有接受。”一个月后,王鲲平静下来,放弃了苦思冥想。把那张字条在烛火上烧掉了。
好像真有神灵一样,两人上床睡觉时发现,后背上奇怪的日期消失了,再去看孩子,后背上的日期也没有了,皮肤柔嫩光滑,似乎上面从来就没有过什么。
他们并没有如释重负,而是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他们即便不信也明白了,确实是有,不管那是神是魔是人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一定是有。
第二天晚上,孩子的奶妈死在澡盆里,背上赫然印着一组日期,血红欲滴,谢玉娇亲自查看一遍,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查出任何病症,更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仿佛生命走到了终点,就自动突然间停下来似的,三天后,王府的管家死在自己的床上,又隔三天,一个老家人正在劈柴之时,一头栽倒,直挺挺死去,同样的毫无预兆,也毫无痛苦的猝死,同样的日期,这三人出生时年月日时王鲲夫妇并不知晓,但他们死时的时辰却是分毫不爽。
王鲲慌了心神,他为三人编了个能取信于人的死因,把此事掩盖过去。然后他和谢玉娇找寻各种借口,查验府中上下所有男女眷口,松了一口气,再无别人后背上有这种奇怪的要人命的“生死符”。
“这可真是生死符,标记着一个人的生和死的日期,倒像是阎王爷的生死薄。”听到这里,马如龙不禁苦笑出声道,他一边听也在一边苦苦思索,却也只能咄咄称奇而已。
“阎王是不必信则有,诚则灵的。”谢玉娇也苦笑道,“不信也是有,怎样诚也未必灵。”
“所以一定还是什么人在搞鬼,只是这种能决定人生死的符法却从未听说过。”马如龙所学偏近于道家流派,对符箓法水咒禁之类并不陌生。
我们也一直是这样想,但这种事绝非人力所能为啊。谢玉娇喟叹道,又接着讲下去。
王鲲夫妇又陷入苦苦的思索中,死了三个人,每人之间相隔三天,这似乎在暗示什么?再联系上那三包药粉,他们明白了,这一切都在向他们暗示:神灵要他们三个人,三条性命!死去的三个人不过是个警告,预示着他们将来也会这样死去。
一年多过去,却再无其他变故,“神灵”事件慢慢地就淡下来,婴儿成长的每一天都给初为父母的他们带来无穷欢乐,恐惧的阴影也就退回到了阴暗的角落里,只是常在午夜梦回里令他们心悸发抖。
第二年七月十五日月圆夜,那怪异的生死符又在三人背上出现,这一次他们没感到太大的恐慌,王鲲不动声色地料理好家事,写了长长的详细的遗嘱放在书房的桌案上,中秋节的夜晚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在庭院里对饮赏月,静待子夜的来临,亥时将尽,王鲲把药粉拿出,掺入酒中,两人默默对视片刻,还是喝了下去。谢玉娇把第三包药粉掺进一杯牛奶里,哄孩子喝了下去。
子时在两个人几乎停止了心跳的静默中慢慢过去了,这种漫长而又近乎死寂的恐惧对他们而言,如同被人穿在铁钎子上,架在火上用文火烤着。倒是孩子在母亲怀中睡熟了,对笼罩在头上的死神无知无觉。
听到这里时,马如龙心里忽然有种可怕的想法,几乎惊叫出来,但又忍住了,有几个细节还想不明白,无法形成合理的解释。
子时过后,死亡并未降临,没想到这三包药粉竟真是生死符的解药,夫妇二人恍如死后重生,对周遭一切都有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