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女被士兵摔到地上,其实意识还在半梦半醒的阶段,一向起床有低血压的她,方才的动作根本只是出自于下意识,她的大脑没有运作。直到此时才因为疼痛而有一点清醒,单衣很薄,幸好太阳已经出来了,空气中的温度也不那么低。
“给哀家抬起头来。”以女人来说,这声音略略低沉,可是却有磁性地让人想要一听在听,语气中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我眨眨眼,还有片刻愣怔,没有马上做出行动,努力以手撑着地毯,想让自己直起身来,可是那个人却不耐烦。
“侍卫,给哀家把脸抬起来,哀家要看个仔细。”声音从前方的上头传来,旋即有侍卫走上前,半跩半拉把我的头抬起来。可能因为身分忌惮,也不太敢真正下重手粗暴以对。
我终于见到了历史上闻名秦始皇的生母,赵姬,另有一名称是朱姬。
非常雍容华贵,跟历史上传说的女人无法连贯在一起。她感觉像是精明干练的现代女强人,可是又带着古代贵妇的华贵自得,金丝绣凤的花纹盘桓在紫红色的袍上,这时候的紫色可不像我们现代那样随处可见,其他颜色的染料都是从植物中提炼而出,唯有紫色是取自于一种产在西方的珍奇蜗牛,自这种蜗牛中提炼出来染制而成。
所以古代罗马以穿紫色的衣裳为奢侈贵族,就可以知道紫色这种颜色在古时候代表的意义。
她的手上涂着蔻丹,保养得宜的双手白皙而修长,说她漂亮,可是又不是那么美,她反而有一种骨子中透出来的冷,透过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传递出来,我不知道是天生,还是针对着我,丰厚的唇,线条虽然往下拉,但仍性感迷人,冰山美人。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荡妇?
为什么我怎么也不觉得像?
“原来你就是吕氏之女。”朱姬眯起眼,把眼前的少女从头到脚打量个仔细。
“有人通报哀家,在这六宫之中,竟然有人不守宫规,宵禁过后才入宫,哀家身为掌管六宫的人,在太子妃尚未选出来之前必须要管理这后宫朝纲,对这件事情不能置之不理。”她冷冷地说着,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又下降个几度。
“尤其又是身为太子妃的候选人,哀家想要听听你有什么理由,违反了宵禁时刻。”
其实少女几乎是在宵禁到的后一刻踏进宫殿,这件事情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却被有心人士来大作文章。
我暗暗拧了自己一把,想让因为睡眠不足而糊成一团的脑袋瓜子清醒些。
“还是你认为自己身为重臣之女,就可以无视后宫礼法肆无忌惮了?”朱姬的语气步步升高,不停逼问。
“不,小女子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晃晃头,思考着该怎么说才好,肯定是昨天那个小鸡肠肚的公主打的小报告。但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真有惊动到朱姬的地步?
“哀家倒是认为你有这个意思,甚至连哀家康复都未能与其他女眷一同前来探看,简直是无礼到了极点。”朱姬冷冷地哼了一声。
此时我已经从半睡半醒中缓过神来,脑袋飞快的运转着。
“对于宵禁的事情,妾身在这里先行感到万分抱歉。”少女抬起头,坦荡荡地说着,眼神明亮而自然。
“因为入宫日短,对于后宫的规矩不甚明了,导致在宵禁钟打之后才进宫殿,实是妾身的错误。请秦后陛下责罚,妾身愿受。”
“但是对于秦后陛下您的指责无礼,这方面请恕妾身解释,妾身认为,妾身在入宫之前并没有见过秦后陛下任何一面,因为长年在外养病,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突然的探访,反而是失礼至极。病愈第一天当是让近亲好友探望,接着才是远亲普通朋友,最次才是妾身这种与秦后陛下素未谋面的人该前去的时候。”少女停了停,才又继续说着。
“以妾身这种身分,第一天便抢着去见秦后陛下,怕是陛下要认为妾身其心不轨而妾身也会认为自己越俎代庖而羞愧不已。”
少女已经完全清醒,声音清晰,明亮的回响在室内。直直跟朱姬对视着,在她迫人的视线下没有丝毫退缩,身子因为温度寒冷而微微颤抖,可是心口却是热着的,心口处熨烫着什么,不停地供给温暖的力量。
时间像是胶着静止,两人维持了这个情况好久,朱姬的嘴角微微牵动一下,似乎是想要笑,但是很快又隐没。
“不愧是吕相的女儿,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的确有乃父之风。”她的语气转轻,似乎最大的暴风圈已经过去。
“但是很可惜,哀家不是会轻易被人说动的,饶是你话说的多么漂亮,仍然改不了你是违反宵禁的事实。”朱姬捡过盘上的一颗梅香果子,慢捻在手中,艳红的果子和蔻丹相互辉映。
她死死的咬住这个题目,打算大作文章不肯放过吗?
“那妾身甘愿受罚。”我伏下腰,成蟜的事情,恐怕不能在这个地方说出,朱姬和成蟜相当于是两个对头的势力,要是说出成蟜的事情,事情可能会更糟糕。
“说的真容易,你可知道后宫也是有严法,违反宵禁,轻则杖打十下,重则杖打五十下,五十下连壮汉都受不了,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少女,恐怕十来下就会一命呜呼吧!”朱姬不疾不徐的说着,一边剥着手中的果子,出口的话语却吓人的很。
好奇怪,我肯定这其中有古怪,历史上朱姬跟吕不韦是连成一线的,这种别人都能放过的小事情,为什么朱姬会想拿自己的亲信大臣女儿开刀?
“说哪!这样的话,你还想要受罚吗?”朱姬把果子送入口,同时接过宫女的帕子,拭着沾到些微汁液的手。
摆明要我死就对了,我咬紧牙根,该怎么办?
“或者哀家可以给你另外一条路选,只要你老老实实回答哀家的问题。”见少女的脸色不定,朱姬很是满意的扬扬嘴角。
朱姬的问题?她想问我什么吗?我有什么可以让她问的,说穿了我也不过是个假的吕不韦女儿,问不出东西来的。
“如果不回答,哀家就只好送你去杖责了。”朱姬不经意的说着,眼中却闪过若有所思。
我心中一个机伶,原来如此。
所以她根本不是打算针对宵禁的事情,她不过是用这件事情大作文章,其实她想要问的,是这个问题,而且是非得由我来回答不可的问题。
“母后,请不要为难她吧!”
轻浅,微喘的声音插入这一团混乱其中。朱姬跟我一同往发声的方向看去。
成蟜?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成蟜一边咳着,一边慢慢走,微微弯着的腰,让他看起来更是瘦弱,青白的脸色,彷佛随时都会倒下。
嗄?死对头见面?这成蟜不会被朱姬宰了吧?
朱姬眉头一皱,脸上的表情竟然缓和了些。
“蟜儿,你身子骨不舒服,怎么不在宫内好好休息。”一出口,半是责备,半是关心。
“今个儿舒服多了,多谢母后关心。”成蟜笑笑,说起话来比起之前轻柔上许多。
“身子骨不舒服,先前要人送去的莲果琵琶有没有吃,那可是宋国的秘方,专治咳嗽的。”那大夫还信誓旦旦,若是做不到愿拿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怎么今天看起来并没有好转?
“没事,那个莲果琵琶的确有用,是儿臣昨日心情好,看书看地忘了时间,结果受寒,今早起来才会这般严重。”成蟜摇摇头,轻声细语的解释着,随便地便化解了一名无辜大夫可能会被杀头的危机。
“那一大早来找母后有什么事情?别愣在那儿,把热茶软椅送上来,全呆着做什么?”朱姬朝成蟜柔声说着,一转头对宫女们却摆出严厉的态度,宫女们急忙送上热茶软椅,不半晌成蟜已经躺在特制的大软椅里面,说是软椅还不如说是躺椅,身边不只是热茶,瓜果糕饼一应俱全,被伺候的无可挑剔。
“听说母后晨审吕氏之女,这件事情已经传地宫内人尽皆知,这件事情根本宫也有关,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成蟜握着茶杯,让热茶暖手。
“跟你有关?”朱姬看着成蟜,半是讶异半是有些懊恼。像是成蟜说了什么让她困扰的话。
“是的,晴雨会违反宵禁,是因为我硬是把她留晚了,所以才会导致这种结果。”成蟜说着,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眼神澄澈而明亮。
我从那双眼中找不出一丝欺诈,甚至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也让我疑惑,一点都不觉得他们两个对立,甚至我觉得这是一幕母慈子孝的天伦场景。怪怪,朱姬是秦始皇的生母,而成蟜是要来抢自己儿子王位的人,为什么他们气氛会这么融洽?
“是吗?”朱姬话尾拖长,似乎成蟜的话,让她造成某种遗憾。
“是的,所以想要请母后不要为难晴雨,儿臣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谈的来的解闷对象,若是母后责罚他,儿臣心中会很过意不去的。”
朱姬闻言,看向眼儿大睁的少女,似乎还有些没进入状态。
她明明是有原因,却没有把蟜儿拿出来,反而一力承担罪状,是为了蟜儿护航?自己本来就不是打算为这种小事追究,只是……
“母后?”
朱姬凝重的表情,让成蟜柔声又唤一次,朱姬转向成蟜,看着他,看着成蟜的表情,她的眼神也柔和下来。
“既然蟜儿都这样说了,母后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朱姬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微笑,朝着成蟜说着。
“多谢母后!晴雨,可以起来了。”成蟜像是成功讨父母欢心的孩子,兴奋的朝我说着。
“嗯!谢谢。”我朝他露出一抹笑,正想站起来,忽然又想起尚未跟朱姬问安,便又跪下去。
“秉,政太子前来与秦后陛下晨安。”内侍扬声喊着,我的心停格了好一下。
政太子……嬴政?来了?
我的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惧怕,垂下头去。我可以听见沉重稳定的脚步声,从我的背后传来。
你是谁?明明是那样期待着想要知道的,为什么这一刻反而好害怕好害怕,心中最细最微小的弦被拨动着,又像是被谁放在火上煎熬,我坐立不安,又像是大考前的学生,又害怕又期待着解脱。
怎么办?怎么办?
少女不自主的把手放在狂跳着的心口,隔着衣裳把某样东西也紧紧地按着。
告诉我该怎么办?谷……
谷……
我……我还在想着谁呢?这种时候,还贪恋着想要依赖谁呢?
这种纷乱的思绪中,那个脚步声却逼近了我的背后。
“政儿,跟母后请安。”那个人立在我身边,沉沉开口。
我的心,往下沉了。
不是这个声音,跟记忆中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嗓音,成熟,充满男性魅力,有着说不出阳刚的威严。
这是一个配的上秦始皇名号的嗓音。
可是不是小雷……不是小雷……
不是小雷!
无由着,我甚至来不及思考,眼中已经有什么快速的涌出来了。
我垂着头,努力地用袖口想要掩饰,想要擦去。
听见嬴政的问安,朱姬脸上露出一个坦然安适的温暖微笑。
“母后很好,政儿也要多注意最近的天气,乍暖还凉,身为秦国未来的继承者,你要多注意才行。”她像个慈母,殷殷叮咛。
“是的,政儿会注意的。”
“王兄晨安。”成蟜笑着跟嬴政问安。
“蟜弟,这种日子怎么会在这里?不待在宫内好好歇息?”嬴政说着,语气中满满也是关心。
“王兄跟母后同一个鼻孔出气,直要我关在宫内,会闷出病来的。”成蟜半是抱怨,可是眼神又无辜的很,让人觉得他没有半分恶意。
“这是为兄的和母后担心你……”嬴政的语气拖的稍微长了些,像是有什么阻碍了他的思绪。
我拼命想要在这一团祥和的气氛中不着痕迹的擦干眼泪。
“晴雨,怎么了?”始终注意着少女的成蟜却发现了,他轻声着询问着,看她微微发抖,是因为太冷了吗?
嬴政的身子,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浑身一僵。没有人注意到。
但是朱姬发现了。
都被人家直接点名了,我再也没办法默不作声。
“妾身没……”
所有的话,卡在喉咙中滚阿滚,像是轻烟一样的蒸发,连意识一起。
那.不.是.他.吗?
虽然外表装扮变了,黑紫色的袍子,金丝编成着冠冕。因为长年晒着阳光,而不同于一般贵族子弟或者成蟜那样白皙的脸孔。
记忆中,有一点青涩的那个少年面孔在我面前被打碎。
又像是拼图一样的重组起来。
炯炯有神的眼眸没有变,但是更深遂,看着,就要把人吸进去,挺拔的鼻,略薄坚毅的唇,有着成熟男子的魅力,纯然的男性气质,阳刚,会吸引别人不自主的像要依靠,依附他。
这是天下第一位皇帝的长相。
这是秦始皇嬴政的长相。
这是……
“小雷……”我吐出这两个字,语气抖着,却像是把心都从口中滚出来了。
曾几何时,恍如隔世,不知人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无时无刻想着的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