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舒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看了眼祁深:还好手机放在她右边口袋,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没有让祁深听见。
于是简舒边跟着祁深往里走,边等振动停止然后看似随手地摸出了手机一看。
这个电话果然来势汹汹,是秦嘉。
简舒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将手机塞回口袋,就像是在看时间,没有引起祁深太多的注意。
很快,走得越深入,就像是走进了怪诞和现实交锋的狭路里。简舒很快略过一幅幅奇形怪状却令人印象深刻的现代画和它们的名字,都没有找到那幅《夜从这里消失》。
忽然,祁深站定,拉得简舒也停了下来。
“在那里。”祁深望着角落里一个独立的小展台道。
简舒也看了过去,那个纯白色的小展台上立着比相框只大了一圈的装框画。展台前配着画名和作者名,的确是他们正在找的那幅。
这小小的一副画在一排墙上的夺目画中真的是太不起眼了,难怪简舒没有看见。
她不由自主地走近。当然,牵着她的祁深也一并过去。
那是一个原木画框,和展台的风格一样简单。这也让中心的那幅小画更加地突出和……奇妙。
简舒皱着眉认真去看,她果然没有什么绘画方面的鉴赏能力。
如果从文学的角度去分析画名和画的内容,简舒本来猜想着既然名字和夜有关,也许应该画即将消失的夜色或者是冷色调的黎明。如果再有创意一些,夜从这里消失,那就是不会出现夜色,画些暖色调的人或景物也算点了题。
可这幅画,底色是一片浓郁的橙色,既亮得人炫目色彩饱和度又太重让人感到很不舒服。这诡异的橙色还连接了几个色块,有断层的黑和过渡的灰,还有一些散落着不知道在表达什么的黄。
这幅画唯一能看出点形状的就是在画的中下部画了一个扭曲的绅士帽。绅士帽的颜色是难以描述的灰棕色,显得脏乱又无稽。
“这到底是要表达什么……”简舒下意识地咕哝道。
“血。”祁深垂眸盯着画,低声道,“还有……绝望。”
简舒看向祁深张大嘴巴,在祁深说出血的时候,简舒就已经惊讶到无以复加了。
“哪里有血?”简舒小心翼翼地问。
“全部都是。”祁深将目光从画上移开投向简舒,徐徐解释道,“直觉而已,没有依据。也许不对。”
简舒又猛地回去看画,按照祁深的理解,这个诡异的橙色背景竟然是血,那么这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的确得到了很好的诠释。
整幅画大致就是一个绅士帽躺在一片血液中。
从这个画意能意会出祁深所说的“绝望”吗?是在表达佩戴绅士帽的人死了,所以很绝望?
不对。
简舒甚至拿出了研究文艺审美的思考方式去解读。她不止想读懂这幅画,更是想读懂,祁深。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哈姆雷特。祁深透过这幅画看见的也许不是画真正想表达的,但一定是和祁深本身脱不开关系的。
如果画真是暗喻生命消失的绝望,可是《夜从这里消失》从用色到构图没有表现出一丝怜悯的视觉感受。这种橙色的血腥完全不是怜悯生命的颜色,更别说那些混乱肮脏的色块了。
那么祁深是从哪里看出来绝望的呢?
简舒还在心乱如麻地试图解开这个难题,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又开始振动,打断了简舒的思考。
秦嘉应该是有什么正事,否则不会一直呼叫。
于是简舒只能借口去洗手间,暂时脱离了祁深密不透风的管求。她让祁深在《夜从这里消失》等她,便匆匆到洗手间回拨了过去。
“简舒,你是不是疯了?”
那头秦嘉刚接起就劈头盖脸先来了这么一句,温文尔雅的平时作风全然消失。
“我不就跟你表个白吗?我犯法了?你就让姓祁的做出这种事?你到底知不知道后果啊?幼稚不幼稚?真是……”
“停——”简舒受不了地打断他,“别急,你先告诉我我做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那边情绪激动的秦嘉抬高声音说,“难道是祁湛想把我换了?不可能,他就不是这种幼稚的人。”
“你说什么?!”简舒像被雷劈了似的,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惹得旁边洗手的一个贵妇嫌弃地斜了她一眼。
简舒这时才注意了下,而且这事也不能那么高调。她压低声音说:“你说谁要把你换了?你不是男主角吗?”
“祁湛还是老总呢,他要换我,不就一句话的事?”秦嘉自嘲道,“合着你根本就不知道?”
“确定是要换你吗?”简舒忍着透不过气的不适,只说了这么一句。
“合约都摆在我面前了,正准备现场解约。张导亲自问的乐娱高层。”秦嘉道,“我又不是脑子有病拿这个骗你。”
简舒像挨了一记重捶,脑子里闪过在车上她熟睡前好像隐约看见祁深一直在用手机发消息。
她说:“不是祁湛。”
“那我也没和乐娱的其他董事有私仇。并且,投资最大的几场戏已经拍完了,推广宣传全做了。现在换人,亏的不是乐娱吗?”秦嘉分析道,“董事会那些老头子也不可能砸着自己的分红针对我吧?”
“这事……”简舒咬咬牙,“我来解决。你一定不要签字,无论对方说什么。拖过今天。记住吗,一定不要解约。”
“你……你能解决?”秦嘉有些迟疑但事情应该是和简舒有关系的吧。
“这也是我的作品。”简舒最后陈述了一个事实便挂了电话。
她不禁有些恍惚,在洗手台的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镜中瞬间憔悴的自己,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如果拥有祁深的爱情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那简舒早就做出选择了,不是吗。
简舒出去前洗了个脸,到祁深身边时,发梢还沾着水。
祁深见了,熟练地从口袋里抽出纸巾,自然地要给简舒擦擦。
不过简舒动作很快伸手去接:“唉?那副画呢?”
她转移着话题,不过展台上的《夜从这里消失》的确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个小空地。
祁深刚要张口,就被笑意盈盈的声音打断了:“这位先生,您的画。”
说话的是一位身着礼服的中年女士,她还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袋子。
“你买了那副画?”简舒惊讶道。
祁深点头,接过袋子:“给你。”
这意思就是要送给简舒了。
简舒急忙道:“我要这个没用啊,我又看不懂。”
而且这也太贵重了吧。
“这位小姐。”旁边站着的女士不失礼仪道,“抱歉打扰了。我是这次画展的主办人,冒昧地想跟小姐说几句话。
其实这幅画斩获了很多国际奖项,原本不参与出售的,是这位先生执意要买下。
我们只好联系了画家本人。说来也巧,这位先生看懂了画意,是画家决定将画送给这位先生。当然,画已经送了,自然是随便这位先生处置的。”
简舒看着这主办人生怕自己不会好好对待这画一样:“ ……”
不过祁深看个画展都能达成画家赠画的成就,真是让简舒望尘莫及:你们天才真会玩。
只看了一幅画的简舒和得到了一幅画的祁深很快离开了画展,因为简舒真的受不了一拥而上要向他们高价买画的观展游客。
简舒被祁深牵着快步逃离了身后的画痴们,走到马路上被寒风一吹,脑子终于清醒过来。
冬天的夜晚来得太快了,时间才到傍晚五点多,天色已经黑沉沉地压下来。
“饿了么?”祁深贴近她问道。
“当然不饿。”今天吃的东西太多了,简舒好不容易才把饱腹感消下去,“你饿了?”
“没有。”祁深道。他今天也消灭了很多简舒剩下的小吃。
简舒这才说:“附近有个公园,我们走走吧。”
“冷么?”祁深细致道。
简舒摇摇头。
她带着祁深走到公园里的一个长凳坐下。夜晚即将降临,温度也猛地降下,此时并无行人。
他们的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哗哗的风声。
简舒静下来后才觉着真的挺冷的。
她抽了抽被祁深握住的手:“先……放手。”
祁深没松开。
简舒道:“我想认真和你说说话。”
祁深这才慢慢放手了。
“祁深,你变了很多。”简舒慢慢开口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可能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祁深看着她如点漆般的眼睛,眉头微蹙,想开口……
简舒对他露出个安抚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害怕这样的你,更怕是因为我,才让你变成这个样子。”
祁深一顿,下意识便去寻简舒的手。
简舒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让祁深落了空:“我想告诉你,祁深。如果一段感情让两个人都变得更糟糕,那就不该继续下去了。”
“你放弃我吧,祁深。”她平静道。
“什么。”祁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很早以前,就放弃过你。”简舒道,“你大约是忘记了。”
这一刻,那个祁深再也不愿意想起的监控画面瞬间冲击了他的大脑。那个拖了行李箱沉默着头也不回的背影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此将祁深的人生如布帛般完全割裂。
他想说些什么,想否定简舒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可是他的喉咙就像是突然被毒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无声地拽住了简舒消瘦的手臂。
简舒忍耐着被祁深抓住的剧痛,她知道祁深的失控太不正常了,连带着她也开始不正常。
明明很简单的几句话,简舒硬是快要丧失组织语言的能力。
她只能逼着自己说下去:“你看,你这样子,多可怕。”
“不是。”祁深被简舒眼里闪过的恐惧烫到似的,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像卸了力一般只虚虚握着简舒的胳膊了。
“我……”祁深想说,我不是这样,可却被简舒打断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祁深。”
简舒感到自己看向祁深的眼睛开始酸涩。
“你不会照顾别人,自己的生活却近乎完美。你孤高不近人情,却不会让任何事情影响你的工作。你的生活曾经是那么简单纯粹,从来不会走到需要利用家境去满足私欲的地步。”
“可现在,生活乱七八糟,工作说不要就不要。竟然还不顾后果要把秦嘉解约……”
简舒透着自己泪眼的光圈看着一个朦胧的祁深。
“祁深,你的爱情,太沉重。”简舒闭了闭眼,眼睫盛不下的泪水簌簌落下,“我要不起。”
祁深机械地替她擦掉泪水,眼神黯淡无光。简舒每掉一滴眼泪,祁深的表情就越空白一分。
“你只要,在我身边。”他的声音像是失掉所有感情,只剩下命令般,“什么都不要想,就很好。”
简舒挥开祁深,自己捂住不停落泪的眼睛,“那还不如把我变成标本来得快。”
“你是为了别人和我闹脾气么。”祁深的态度突然冷成冰霜。
简舒闻言,诧异得暂时停止了啜泣,瞪大两只红彤彤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祁深。他怎么会这样想?
祁深见了简舒红肿的眼睛,伸手轻轻碰了碰简舒被眼泪沾湿的睫毛,泄露着一丝半点的温柔,面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说:“简舒,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只要你的眼睛看着我,我就愿意将一切送到你面前。”
“又怎么会允许这双眼睛里有别人。”
简舒尽量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祁深,你是不是疯了?”
“你这次可以依仗着自己优越的条件把秦嘉弄走,可是你又能挥霍多少次?只要我想,以后就可以有无数个新的对象……”
“没有。”祁深第一次表露出急躁来,他受伤似的打断简舒的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简舒。我也许拦不住所有和你深交的人,但我可以把你藏起来。”
“你乖一点。”祁深将简舒双眼的泪水都细细擦干,“我什么都给你。”
“我真是猜错了。”简舒露出个自嘲的笑,“我原以为你的爱情只是沉重,却没想到这么疯狂。”
“如果我执意要和你分开。”简舒认真道,“你会做出什么来?”
祁深的眉头皱成了川字,他心底对这个问题排已经上升到了本能的排斥:“不要想,简舒。”
“为什么?”简舒追问,“你告诉我,我以后就不想了。”
祁深望着简舒纯净的眼睛,压着心中的不悦,无法在这样的小要求上拒绝她。终是给出了诚实的答案:“我不知道。”
“那我说说我一直的猜想。”简舒用了轻松的口吻道。
“你会像新闻里的变,态一样向我泼硫酸?”简舒假设着,就像是在开着无关紧要的玩笑。
祁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不字还未出口。
简舒又问:“还是会杀了我?真的将我的眼睛做成标本,毕竟你很喜欢……”
“不是。”祁深很快道,“不会。简舒,不……”
祁深的喉头沙哑极了,他看着简舒的眼神甚至是堪称绝望的悲伤。一种有些窒息感折磨着他,光是听着简舒言语上的极端假设,致命的恐惧已经让祁深丧失表达能力。
他根本无法想象简舒会受到一点伤害,这样的疼痛就好比在祁深心头割肉。
他的确参加过动物研究社团,简舒也见过他冷酷地解剖青蛙最后精确地把器官剥离制作成标本的样子。
他也知道她怕的。可是,祁深不知道,自己也有比简舒离开他更惧怕的东西。
在第一次听见她竟然用标本和自己相提并论,祁深的愤怒已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甚至令他违背了自己的教养迁怒她,威胁她。
他见了简舒的眼泪都难以忍受,如果要他去伤害她,他一定会失力到拿不住一把小刀。
可是她会相信么?
祁深颓然地垂下眼眸,没有力气再做一丝解释。
祁深在这一刻才知道,他最爱的女孩,是这么残忍。
她怕他会要她的命,这样决绝的分手理由,哪怕是祁深也再无立场拒绝。
“祁深。”简舒站了起来,声音哽咽,“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纯粹又无所畏惧。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懦弱、无能,只配无惊无险地混吃等死,我甚至不愿意为你改变。
两年多,我时刻都在怀疑,可能是我粘人的功夫天下第一,才逼得你对我……有了特殊的感情。其实换了另一个比我还喜欢你的女孩也会有同样的结果,你也会爱上她。
以前我能放弃你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对不起,给你带来了这么多麻烦和……和悲伤。”
“祝你幸福。再也,不要,遇到我这样的人。”
简舒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里。
她以为是自己先舍弃了光明走进黑暗,将祁深留在了公园的那盏灯下。
可是在她消失在夜色里的刹那,祁深的全世界都黑掉了。
这不是一个比谁爱得深谁就能得到对方怜悯的游戏。
这场爱情里,反倒被迫接受的简舒才是弱者。她甚至只能用两败俱伤的方式才能换取自己的尊严。
祁深在无边的黑暗中终于意识到,他给简舒的爱,并不是他以为的,无条件的爱。
他努力了一年,还是学不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祁深的手指艰难地动了动。机械地抬起手按着自己过于安静的心脏,几下过后呼吸才恢复了正常的频率。
他缓慢地摸到手机,眼神却无法聚焦,明明看着手机,却一个字都进不到脑子里。
祁深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拨出那个电话的,却还记得自己对着电话说:
送她回去,别让她一个人。
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