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简舒的疲惫表现得太过明显,这让陈娇安安静静地睡了三天沙发。母女两就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只说些实在必要的话。
不过,两人的作息却莫名契合。陈娇是倒时差后遗症,简舒则完完全全变成了日夜颠倒。
小花公寓701的第四天也从下午两点开始。
陈娇实在是躺得腰酸背痛,睡无可睡才翻身坐起来,往卧室紧闭的门瞄了瞄,还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动静。
知道简舒还没起来,她挠了挠头,踢开沙发边散落的外卖垃圾,走到被简舒改成小书房却从没用过的侧卧里,唰一下拉开窗帘。
虽然气温还是很低,却是个难得没有阴云的太阳天。街道上人来人往,一派被阳光感染的向荣景象。
再对比阴暗脏乱的室内,陈娇微微叹了口气。就算她不愿打扰阴郁颓废的简舒,也必须是今天把话说完。她的假期要结束了。
陈娇望着楼下细长而弯曲的马路,略有所思。长期受战争和恐怖分子的威胁让陈娇的神经十分敏感,她注意到一辆黑色轿车连续三天停在了人行道旁同一棵树的位置。虽然楼层略高认不出是否是同一辆轿车,但连续三天都准确地停在一个地方的确不能说是巧合了。
况且她这三天起床的时间并不固定,而她每次醒来就能看见这辆车……陈娇正思考着,那后座车门便打开了,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像是习惯性地抬起头,而陈娇却条件反射般从窗户撤开,躲到墙边。
陈娇侧出一点点身子去看,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她烦躁地挠挠头,别是什么犯罪分子吧。
丰富的想象力这一点,母女两可谓是如出一辙。
陈娇随便套了身衣服就要往外走,想装作买饭去观察一番。
没想到,她粗粗收拾好走出门时,正好迎面撞见了那个消失不见的男人。
祁深怔了怔,未料到他盯着看的701会恰好有人出来,更未料到会有别的人。
“Hello,boy!”陈娇吹了个口哨。
祁深将下意识看向门里的视线收回来,镇定地回了句英文问候。
“你住这儿?”陈娇装作懵懂地,往门外让了让,“你住701?”
祁深的回答很快。我住对面,他说。
“哦?我看你盯着我家,还以为我搞错地儿了。”陈娇故作疑惑。
“抱歉。”祁深道歉说,“失礼了。”
“哈哈哈。”陈娇大笑,“邻居小哥,你真好玩儿。进来坐坐吧?”
祁深:“……”片刻后,他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女儿也在的。”陈娇继续劝道,“你们应该很熟悉了吧。”
祁深像在话里听到什么,眼神动了动,却依旧低头致歉,告辞转身。
陈娇带着笑意看祁深走向电梯,就在他快消失在拐弯处时——
“邻居小哥!”陈娇靠在门边叫住了他。
祁深非常礼貌地回头。
“非要探究一切,才算爱的话,还不如长眠。”陈娇靠着门框朝他喊道,“这个道理,我女儿不懂。你会原谅她的吧。”
祁深的眼睛暗了暗,良久才说:“抱歉,我做不到。”
陈娇不做声了。
“她每天少吃一次饭,减轻一些体重,我已经非常生气。”祁深背过身去,“怎么会原谅她用这种无聊的想法折磨自己。”
陈娇先是震惊,又慢慢露出笑意,最后大笑:“哈哈哈哈,你真有意思。”
“抱歉。”
祁深走了,陈娇却止不住大笑:“听见没有,人家说你的想法很无聊,哈哈哈哈!”
简舒顶着一个鸡窝头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后,看着笑得前仆后仰的陈娇就是一阵烦躁。
“唉唉唉,你等等。”陈娇好不容易忍住不笑,赶紧制止要回房的简舒,“既然起床了,就不要回去了。你爸不老教你被窝是坟墓吗?”
“别提他。”简舒停住了动作,“你别跟我提他。”
“这可有点为难。”陈娇边关门进屋边说,“我千里迢迢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说他的事。不过……你实在不乐意听,那我只能……”
“你要是告诉我,他还活着。”简舒冷冷道,“关于他的其他事情才有意义。”
“喂喂喂。”陈娇打断她,“你到底是恨我,还是恨你爸啊?或者是都恨?那你可活得太累了。”
“和你有关系吗。”简舒反问。
“一个陈明锐不够,你的叛逆期也还没过是吧?”陈娇取笑道。
简舒真是气得想哭,明明是一个祁深不够,陈娇也要来烦她才对吧!
“我实在是不明白。”简舒望向陈娇,怒极反笑道,“你是怎么以为自己有资格,跟我,谈这些的。”
“这逻辑关系还要我帮你理?”陈娇懒洋洋道,“我们是协议离婚6年后他……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是一个完整的成年人,难道还要我为了他每一个决定负责?”
“陈娇。”简舒同样也直呼其名争辩道,“你们的婚姻就是一张纸吗?这张纸不在了你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撇清所有关系,既然如此,我们的血缘也不过如此。”
“我是在撇清关系?”陈娇终于正色大声反驳,“我只是在说,我不会因为他的生命安全而抱着只有空壳的婚姻过一辈子!
我和他离婚就只是感情淡了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也许他告别这个世界,婚姻失败占了大多数原因,但我却不会后悔当初离婚的决定。因为这完完全全是两回事——难道你会因为怜悯而去爱一个人吗?”
陈娇斩钉截铁地说完,由于情绪激动,还有些喘气。
而简舒竟是被这番话震在原地。
难道你会因为怜悯而去爱一个人吗?
不会。
简舒清楚地知道答案,她就是害怕变成这样,害怕重蹈陈娇的覆辙,才……
“要是说,我对他是否真的有愧疚。”陈娇沉声说,“就是没有接那个电话。”
“什么电话?”简舒突然抬头问。
“他临走前,应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陈娇不忍道,“卫星电话。我,我们团当时在X国边境驻扎。那里时常发生小规模战争,一岁多的婴儿,被流弹炸穿……”
“别跟我说这些!”简舒呵斥道,“我问你什么电话!”
“我们好不容易抢到车带着婴儿去往战地医院,手术很成功,那个女婴活了下来。”陈娇看了一眼简舒,继续说道,“可是留在那个驻地抢救其他伤患的同事们,却和我们失去了联系。过了半个月,我才见到他们,才得到了他给我打过电话的消息。”
简舒隐忍着听下去。
“我不知道,你爸是如何查到我的驻扎团。”陈娇断断续续地说下去,“也再也不会知道,那通电话本来想说的是什么。如果我接到了电话,他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我不知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后悔的,是那天没有留在驻地。”
简舒捂住了自己的脸,滑坐在地板上。
曾经有一段时间,简舒每天都在后悔,和父亲相处的每一件事,都让简舒感到后悔。
她没有察觉到父亲的一点点变化,他们的相处是那么自然。她去上学,他去上班。他会严厉地查她的功课,却在生活上对自己千依百顺,一点重活也不要自己做。
他们也会吵架,可爸爸没过几分钟就主动来求和好。最开心的时候,是他带着简舒去周围城市旅游,在旅途中讲故事,讲诗歌的时候。
可后来,这些都让简舒觉得,她的父亲是不是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快一点能够独立生活。不然他也不会在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告别一切。
也许他的痛苦,已经让他等不下再多的时间了。
简舒也知道怨恨谁都是毫无道理的,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去恨自己,恨陈娇,恨父亲本身。
一旦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什么想挽回的事情却无法挽回,只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让他们能表面地,活着一天没有重负的日子,他们也会不自觉去相信这个理由。
她恨,是因为她觉得父亲本来是可以得救的,那些能做到的人却都没有去做。
可是,她自己,之所以好好的,能忘却失去而活着,只是因为她心里却卑鄙地想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而祁深那个情商笨蛋什么都不知道,却说简舒的想法很无聊。
为什么,明明她什么都做不到,还能得到他人的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