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电脑包的拉链咬合声戛然而止，祁深手指忽的停顿住了。
“宝宝，要不要妈妈帮你收拾……的啦？”
站在门边的蔡淑敏开口道，却没有走进祁深的卧室，只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话。
蔡淑敏声音不大，祁深却像受了惊般松开了拉链，往门口看去。
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祁深眼里的茫然才全然褪去，恢复了以往冷淡的颜色，“不用，谢谢。”
尽管只是淡淡的几个字，蔡淑敏得到了祁深平常的回应，心里的担忧却没有消散。
祁深的病情果真如同“过来人”祁湛说的那样，看着凶猛痛急却也好得快。祁深在医院只呆了三天便不顾医生以及蔡淑敏的反对回校工作了，毕竟正值期末，他不愿离职，更不愿学生来探病。
出院以后的祁深一切如常，认真工作，作息稳定。饶是如此，蔡淑敏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劝说祁深回家住无果后，干脆到小花公寓702借住，亲手照顾祁深的饮食起居。
蔡淑敏指挥着保镖们往702搬一大堆精心准备的日用品时，心中还倍感忐忑：要是祁深不高兴不同意，自己就算当个无赖大妈睡门口也不能回去。
现在可是非常时期。
可谁料，祁深对蔡淑敏的自作主张嘘寒问暖并未表现出一点儿反感和疏离，仿佛自然而然地对待蔡淑敏的介入，甚至可以说是破天荒头一次主动接受了家人的好意。
这可把蔡淑敏感动得，直接打电话把祁湛骂了个狗血淋头，都怪他在医院胡说一通，搞得祁深都不正常了。
“妈。”电话那头的祁湛狠狠地往老板椅后一靠，皱眉道，“我看您不正常吧，祁深往好的方向改变您还不乐意？非得养出个白眼狼才算正常是吧？”
“呸！”蔡淑敏不顾形象地呸了一声，“白眼狼是谁你能不能搞清楚的啦，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弟弟？”
“啧。”祁湛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道，“那……现在祁深是怎么着了，有什么可担心的？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哎，就是好好的才……”蔡淑敏顿了顿，“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蔡淑敏自顾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留着祁湛无奈地听那一阵忙音。
其实蔡淑敏也不很明白如今祁深的状态到底是好是坏，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可那个时候，蔡淑敏只能藏好这份不安和祁深在702朝夕相对。
不过，蔡淑敏还是早早等着儿子休息的假日建议说祁深回家休养。回到从小长大的环境，更优渥的家庭条件，一定能让自己的儿子过得快快乐乐的。
况且这破公寓也没什么好呆的。当然，这句话蔡淑敏是不敢说的。她也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每天说上一说，也许祁深就愿意回家了。
再次出乎蔡淑敏的意料，她只提了一次，祁深便点了头。
今天，祁深在学校完成最后一份工作，寒假便到来了。而观察祁深已久的蔡淑敏也终于发现了到底是哪儿不对。
祁深整理个简单行装的空档都能走神。
这么一想，蔡淑敏突然惊觉，在她守着祁深生活的这半个月里，祁深的确是常常发呆。一开始只是不会让人轻易察觉的缓慢，吃饭时，喝水时，祁深的动作就像慢放一般。一顿饭吃上很久，杯子已经放稳了却要过一会儿才离开。
后来是对答的缓慢，这几天，蔡淑敏跟祁深简单的对话，每一句都要过个两三秒才能得到祁深的回应。当时蔡淑敏只以为是祁深的沉默寡言，并不在意。可今天一看，这完全不是小事啊！
怪不得。
蔡淑敏站在门口盯着祁深拉着衣柜的又是像暂停一般的动作，背后冒了一层汗。
怪不得祁深接受了蔡淑敏的照顾，不再自己做饭，也接受了上下班司机的接送，不再自己开车。
他是做不了啊。
蔡淑敏腿一软，紧紧按住门框防止自己摔在地上。
明明她为了自己的儿子，可以不住豪宅，不需要保姆，所有事情亲力亲为，对祁深细致入微，甚至偷偷数着祁深的药片，怎么能现在才发现祁深……。
如果祁深的精神状况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么只吃一种药怕是不行了。不，蔡淑敏缓缓放开了门框，眼里祁深的背影已经被往日晦暗的回忆覆盖。
她不想重蹈覆辙，也不能让祁深重新回到儿时混沌的状态。他们母子，不，他们一家，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把一个被认定为智力障碍精神问题的儿童培养成独立的优秀青年，蔡淑敏已经不去计较付出了多少代价，她只是不舍得让祁深再回到无人理解的世界中。
她赶紧扭头，到厨房翻箱倒柜起来。因为她入住时带了很多新用品，甚至要将祁深小小的公寓改头换面一番，从而将很多旧物或扔或收了起来。
祁深关上柜门，看向传来声音的厨房。
他站了一会儿，便见蔡淑敏捧着什么东西走过来，而他像是完全丧失好奇心，只对信息源做出反应，看见的只是蔡淑敏的轮廓，眼神却忘记聚焦。
直到蔡淑敏对他招了招手，又伸出手上拿的一个白色的，圆的东西：“宝宝，这个是我在厨房找到的饭盒，这么可爱的东西好像女孩子的……”
蔡淑敏话还没说完，祁深的瞳孔就缩紧了，视线瞬间停在了蔡淑敏拿着的饭盒上。
“这个妈妈没有扔的，怕你要还给别人……宝宝？”蔡淑敏见祁深不对劲，马上进了祁深卧室，将那饭盒随手一放就去扶祁深。
祁深捂着腹部弓下腰来，像是极其痛苦的样子，眼神却凶狠地盯着那个饭盒，不肯低头。
“怎么了？哪里痛？是胃痛吗？我们去医院好不好？”蔡淑敏急了，“妈妈马上叫人……”
“不还。”祁深抖着声音，低低地说，“我不要还。”
“好好好，不还不还。”蔡淑敏试图将祁深拉起来，急得眼泪又要往外落，“妈妈说错了，我们先不管那个，马上去医院。”
祁深额头冒着汗，痛得肠子都仿佛搅和在一起。此刻，脑内又有警报响起来，是过度的情绪波动和紧张导致的胃痉挛。
他的理智对于自己的状态再清楚不过，也更明白这是无药可医的。心理上的病症无法借助科学的力量痊愈，所以这个世界才有画，有诗。
这是简舒告诉他的，虽然他以前完全不信。
他固执得像一头牛，仅凭蔡淑敏的力气根本拉不动他，祁深挣扎着靠上身后的衣柜，用行动拒绝去医院的提议。
蔡淑敏也只能渐渐松开了他，由着祁深隐去狰狞，平复急促的呼吸。而她也掩去了自己止不住的泪水，沉静地等待着。
也许是几十秒，又或是十几分钟，卧室里，只剩下蔡淑敏的啜泣声。
“对不起。”祁深哑声道。
蔡淑敏眼睛红肿，深深吸了口气：“祁深。”这是她少有的严肃，“我们应该谈一谈。”
“对不起。”祁深放慢语速，诚恳重复着。
“算了。”蔡淑敏抹去最后一滴泪水，小声哽咽道，她的心完全没法对祁深硬起来。她在祁深身上投入了太多太多，祁深的失败，甚至就是她的失败，祁深的软弱就是她的软肋。事到如今，祁深变成这个样子，蔡淑敏已经说不起一句重话了。
“你……可以跟妈妈说一些，那个女孩的事吗？”蔡淑敏问道，见祁深蹙了蹙眉，又补充说，“我就随便问问，你不希望妈妈知道，就不说这个了。”
随之而来的，是祁深长久的沉默。
最后他直起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笔直地走到放着饭盒的办公桌前，伸手将饭盒好好地装进了行装中。
这让蔡淑敏很失落，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直到他们走出了702，蔡淑敏还忍不住去看对面那扇紧闭的门。
司机和保镖撑着大伞将母子两送进了加长豪车里，瓢泼大雨让S市的天气多了份令人厌恶的阴冷。关上的车门将嘈杂的雨声隔绝于外，窗外的世界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砸出了重影。
蔡淑敏的心情倒恢复得很快，和儿子回家的喜悦丝毫没有被这烂天气影响，她甚至想早点将祁深拉出充满坏回忆的公寓。
不过，他们的去路被一辆出租车堵住了。小花公寓就在路边，又下着雨，入口被车辆堵住也算正常。但还是让司机不耐烦地按下了喇叭。
陈明锐先打开车门走了出来，马上被淋了个透心凉，大呼卧槽，随即声音又被滂沱大雨淹没了。
“雨天路滑，慢走啊。”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多瞄了几眼后座正要下车的女人，套话说得也多了几分诚心，把后面豪车的鸣笛当成空气。
陈娇把一个大的迷彩背包扔出车外，给陈明锐接住了，这才下了车。
她甩了甩利落的短发，仰头看这破旧的公寓：“你姐混得不好啊，住的什么破地儿。”
“快进去。”陈明锐头顶背包，聊胜于无地挡挡雨水，催促道，“还嫌弃你住酒店去，我这已经算顶风作案……”
出租车开走以后，后边儿的车也缓缓挪动起来。
祁深侧着头望向模糊的窗外，似乎所有的事物都被雨淋成了一个个色块，像抽象画，看不明白。
而他却依旧去看，被水滴分割的公寓，无法移开眼睛。
“我很喜欢她。”祁深忽而低声道。
旁边的蔡淑敏差点因为雨声而漏掉祁深的话，她惊讶地望向祁深。
公寓楼渐行渐远，祁深却没有收回目光，他像是自言自语般：“也许是爱。”
“所有人，都不相信。”祁深缓缓道，“可是她相信。”
“你们都怕我，她却不怕。”祁深说，“她很了解我，也知道，怎么伤害我。”
蔡淑敏睁大眼睛，她简直无法相信，祁深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知道。”祁深说，“她是知道我会喜欢她，是充满自信，闯进我的生活。”
祁深垂下眼眸，不再往下说了。
车厢里，沉默蔓延了一会儿，蔡淑敏终于忍不住道：“你还太年轻，经历的事情少。这样的女孩儿不适合你。”
她见祁深没有什么反应，咬咬牙接着往下说：“妈妈也多少了解她家里的事，她……总之是复杂的……”
“是么。”祁深的眼神动了动。
蔡淑敏接过话：“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离异，年纪轻轻就被带去国外漂泊。她妈妈下落不明，爸爸……爸爸又自杀了。”
祁深转过头来，眉头拧成了川字。
“妈妈只是担心她这样的家庭，会，影响你。”蔡淑敏道，“宝宝，你能找到更……”
祁深没有听下去，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又开始剧烈疼痛了。
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