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高山穿插于乱云之中,肃杀的风翻飞灵魂一丝丝的悸动,耳畔是神来的低语,垂述着远古的传说。
东伫立在峭壁的边缘,漆黑的衣袍被风拉扯掀摆,像一面挥舞的旗,却不知在为谁人而舞,脚下的细粒石子因风的乱拂而偏动了一下,就立即跌下幽明的深壑,转眼消失在漫漫云海的尽头。
云霄之上天光潺潺,一个神秘却又熟悉的声音轻轻问道:“如果世界只剩下最后一秒你想要的是什么?”
东闭上双眼,任由乱云氤氲于鬓角、劲风刮撩于耳畔,仿佛天地于他也只是个空壳:“我希望守着他,再没有任何争斗、仇恨、征服、霸占,只让他静静躺在我怀里,直到最后一秒。”
“哪怕只有最后一秒?”那神秘的声音忽远忽近,时而如这深壑之下的怨灵,时而如那九天之上的梵音。
东笑了起来,是前所未有的甘醇,仿佛在幻想着自己夙兴夜寐的渴盼,幻想着此刻怀拥着纶坐在月光下对视:“与他一起,哪怕顷刻毁灭于天地也无惧,因为这一秒即是永恒……”忽然声音又转而哽塞,幻境轰然被理智击碎,犹如被命运的手钳住了咽喉,满载着嘶哑的声音:“可是……这一秒也只能是个奢望……”“其实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当你得到了这一秒之后,你又会觉得这一秒失去得太快,从而舍不得时光做丝毫的流逝,只想永远停留在这一秒,甚至不惜逆天改命也渴盼能留住这一秒。”那神秘的天音徐徐低诉,声音哀婉悠长,在空谷险渊、万里浮云之间回荡。
“如果这一秒我失去了他,那下一秒将不再有我。”东的唇齿间携卷着苍凉却决绝的语调:“我的存在早已是依附于他的存在而存在着。”
“如果你无法失去自己呢?”那神秘的声音忽然闪现出一种黯淡的幽然,仿似在风中辗转流离,随风飘渺于天南地北:“如果他离开你、抛弃你、忘记你、永远不见你,你们之间从此各不相干,但你却必须活着,依旧需要承担获取这一秒的苦果,用永生永世的寂寞为代价来换取这一秒,你还愿意要这一秒吗?”
“愿意!我依然渴望这一秒!”东的双眼骤然睁开,略灰的瞳仁中倒映着一个朦胧的影子:“我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这一秒,他在我怀里停留。”
“这就是你宁可互相折磨,也要留下他的原因?”神秘的天音带着说不尽的感伤,甚至让人觉得,那声音似乎能流下泪来。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对于他必将付出代价,可我依旧执拗的霸占他,我其实很明白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没有资格留下他,更别说获取他的爱,但我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为了将他强留在我身边,无论多极端的方式我都不在乎,甚至明知道越是如此极端,代价必定越发沉重,但我依旧不肯放手,因为一丝稍纵,他就会消失,只要他能停留我怀里,哪怕只一秒,我也愿意去承担万年的苦果。”东的声音很轻很淡,如这绕山的浮云一般,但却深情缠绵,比那些声嘶力竭的呼喊,更让人肝肠寸断。
“好,我愿意给你这一秒,就当我们打了个赌。”那神秘的声音忽然停在了彼岸的云端,不再飘渺而虚幻,而是带着一种熟悉的冷漠。
“你是……你是……”东认出了这种冷漠,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冷漠。
云层缓缓吹成飘散的轻烟,垂落在脸庞,化成泪水凝结的霜,依稀中是那熟悉的脸庞,那是一张绝世倾城、风华绝代的脸,绝世的风姿隐隐在烟水中缭绕,如梦如幻。
“纶!”是他…是他!那张脸让东的眼泛着瑟瑟的酸胀,泪光凝成如水的清眸,他情不自禁往他走去,想要前去拥抱那颤抖的灵魂,怎知才踏出一步,便立即坠下那云海弥漫的万丈深渊……“东!东!你醒一醒!”一双细致却充满力量的手用力摇晃着东的身子,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在急切地呼唤着。
眼前漆黑的魔魇显出一丝微光,却又引得脆弱的瞳孔极速地收缩了一下,也许是一种本能的闪躲,但终究撑开了光亮的进口,将黑暗抹平,眼前是一张英朗俊美的脸庞,因他的醒来,才露出了一点侥幸的宽慰和由衷的喜悦。
“哲?你怎么会在这里?”东的思维正在迅速回归,但身体却像灌足了铅,沉重到任何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做到,仿佛连呼吸都需要花费很多力气。
“这里是寰霄宫,我当然在这里。”哲不知为何躲开了东扫视而来的目光,也许是有心回避自己。
东勉力摇晃着身子,似乎不满这腐朽的身体如此不堪,持强倔强地想坐起来,但立即被哲制止了:“你不要乱动,你的情况还不稳定,本来你的伤虽重却也不会致命,但刚才不知为何,你的灵气忽然剧烈波动,情况极速恶化,即将散尽,我都为你捏了把汗。”
东翻动着有些晕眩的脑海,仿佛是酒后的头痛,却又挂在淡淡的笑:“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梦里是他?”轻柔平缓的语气没有掩饰住话中的丝丝酸楚,露出了一点生硬的菱角。
东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哲不断逃避的眼眸,是的,哲开始逃避自己了,有些事,他们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正视了。苦笑在哲的颊边荡开一圈涟漪般梨涡,线条柔和,但却苍白落寞,仿佛就是冬日湖面与落叶的交融,两种伤感合成的凄凉:“我其实一早就明白,就算他将你伤的体无完肤,你依旧忘不了他,就像命里注定的一样。”为什么自己每次都能猜中,求求老天让自己笨一点吧,不要每次都一早料到,然后再让自己清楚地证实,这些因聪明而带来的痛苦其实才是最愚昧的表现,既然如此,还不如让自己笨一些。
哲的苦笑倒影在东的瞳孔里,仿佛沉溺在一圈黑色的禁锢中,东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来都是负债者,这永世的爱债,不知何日才能还清,或者只能永远都背负着:“哲……我……其实……”
“你又何必顾及我的感受呢,我毕竟是个局外人。”哲的眼泛着一点红色余光,想潮汐涌上的前夕,却迅速压在泪腺的来处,收成干涩的眼,孤独地守着残破的流光。
“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其实他明白他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但他的心仿佛被风在一刀刀地割,是无法呼吸的深痛,他从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什么时候起,他对他们都开始关怀,难道是纶把那扇千年锈迹的门终于敲开了?难道暴风神再也不是暴风神了?
“放心吧,我不会哭的。”哲换上轻松的笑意,仿佛在讲述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你忘了神之禁锢?我的禁锢就是根本没有资格哭!”
“神之禁锢?难道……”东的心猛烈的震颤了一下,原来哲的坚强是因为神之禁锢!
神之禁锢是上古创世神为诸神设下的无解禁咒,每位神都有一件不能去做的事,一旦破戒将会打散形体,将元神放逐天外,承受三千年寂寞的惩罚,而创世神是用这个禁咒来限制神的能力,从来就不可能解除!
原来雨神的禁锢就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再难过也不能流泪。
哲的笑意干涩地让人心酸:“你又何必这么在意呢,作为神,早就料到了。”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但随即换上了轻松的语调:“你这一觉就睡了三个月,很多事情都变了,而中天已经被灭了。”
东的脑中一片雷鸣,猛然坐起身来,全不顾浑身撕裂的伤口和钻心的剧痛:“我睡了三个月?那纶呢?”
哲长叹一声,不知在叹息这无解的痴情,还是在为谁惋惜着什么:“我不知道,你重伤昏迷无力再支撑风之远古禁咒,结界大破,东南两天联军乘势而起,与魔界军抢夺中天霸权,随后中天因元气大伤、力不从心而覆灭,雪神下落不明,剩下两股强大的势力在中天继续争斗,现在外面是他们的战场……”哲别过头去,他不敢看东的模样,怕一见他绝望的眼睛便会忍不住落泪。
东呆坐在那里,细细等待失败和绝望蚕食自己桀骜的灵魂,原来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在同一时间一起丢失会是这样难以抗拒的痛……夜风带雨,透着蚀骨的寒意,夜像是一层薄纱,被秋凉的雨露沾湿,弥散着虚无的深邃和破碎的忧伤。
寰霄宫外的夜,雨丝淋漓,仿佛天空有落不尽的泪滴,夜云遮星闭月,只有喧哗的雨声在吵嚷着寂寞的传说。
东站在峭壁的边缘,半只脚已经凌空踏进了深渊,听着幽暗阴霾的渊底在传述着海上魔女般的引魂歌,带着死亡的潮腐,与这夜一样在黑暗中沉沦。
他漆黑的幻袍在夜风里翻飞,雨水沾湿了漆黑的夜与长袍,衣上的水渍晕染出一圈回荡在夜里的孤寥。
手中是一捧绿色的荧光,随着风的摇摆在空中流窜,雨夜荧光,影舞流殇,飞旋在倾天雨幕中,撰写着遥远的呼唤。
荧光漫漫,飞绕着辽阔的夜空,雨声潺潺,打乱了风萤的步调,飘散成一种沉默而安静的呼唤,拼点出一幕如梦亦似幻的浪漫。
一缕金色的流光乍起,撕开黑夜那即将沉睡的黯然,一阵强烈的耀目光华之后,是四个人影在雨夜中出现。
“殿下,你没事?太好了。”是东城卫,纵然身上多处系着绷带,面色也略显苍白,但见到东的模样依旧充满了欣喜的神采。
“你们不也没事吗?”东的声音在雨声的夹杂中,显得有些嘶哑,或许是他的身体还非常虚弱,如今只是在强撑着气力吧。东城卫齐齐单膝跪地,心乱如奔流在胸,狂跳不止:“属下无能,致使中天灭亡,罪该万死!”声音略显颤抖,不似惊恐,而更像是激动或者气愤。
“中天之灭其实是我一手造成的,与你们何干?”雨将东的头发浸湿,水滴顺着有致的轮廓滑下,让其精致地五官更加分明可见,英朗的气息冲破虚弱的掩盖,绽放着慑人的光彩:“你们伤势也不轻,想必也是拼死相抗,说起来,倒是我对不住你们。”
东城卫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眼前平静柔和如微风、深邃忧郁如夜风的人会是有天界暴风神之称的东:“殿下言重了,不能死守中天,属下难辞其咎。”
“怎样都好,总之中天还有人活着就已是万幸了,我也怕今日在此放出影舞风萤召唤中天将士,结果会是一个人也召不回。”东的眼眸里垂落了些许淡淡的感伤,如今的他失去了那份极端的残暴和狂傲,却多添了一份沉稳与内敛,浑身散发着深不可测的气息,比这无尽的黑夜要深邃的多:“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纶呢?”
“雪神他……”四人一阵黯然的语塞,依旧垂首跪地,仿佛在用心犀商榷着什么,也或者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修出了声,那清俊的脸上仿似被夜淀染了一抹忧伤,沉坠如海:“雪神……落在了五相魔尊手中。”
东挺直的眉毛迅速收紧,像两束相撞的雷霆般,迅疾而不安,其实他早就料到了,面对东南天联军和魔界的夹击,纶逃走的机会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落在两方任意一方的手上,但此刻的心却没有任何舒缓,纵然之前已经猜测笃定,但真的听到依旧止不住心如焚火的躁动。
东南两天觊觎雪歌已久,纶若落在他们手中,情势固然不太乐观,但如今的情况却是更加糟糕,靖一直想都取纶的性命,纶落在五相魔尊手里,恐怕朝夕难保。
东此刻的心绪东城卫又怎会不知,愁如絮飞,乱如狂草,全都写在脸上。
戒一向沉稳少言,但这一次却忍不住开了口:“殿下,我知道你紧张雪神的安危,可您是中天复兴的希望,这件事希望殿下深重考虑。”
沉重的眼眸一闭,仿佛是断缘绝意的闸口,将万种情思都碾碎在尘嚣中,轻盈的眼眸一睁,是出奇的平静,沉寂如夜色下的幽潭,明月倒影不动涟漪,乱指随波不听风语,沉入一片死寂:“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你们先跟我进去吧,哲会帮忙治理你们的伤。”幽暗落寞的眼眸望了一眼那遥远的夜空,群星寥落,夜雨纷飞,仿佛洞穿了万里之遥,望见了他的模样,却又仿似只是一片漆黑,任由他转过身,苍凉的背影像灯火通明的进口走去。
遥寄千里的月光,是否能带走我的思念,分出一抹皎洁,替我拂上他的脸,让那挣扎在命运边缘的灵魂,得到一丝来自于我的救赎……
夜已深沉,雨飘成寂寞的曲调,与天地空灵,协奏着哀婉的悲歌,一个人影摇晃在月色朦胧的挽幛中,浸沐于天地的萧然,一路向东。
“你要去哪里?”声音柔如春雨,轻如燕音,却带着一丝难掩的苍凉。
“我随便走走。”月光诡秘的穿破夜云,投下一丝惨白的光线,划过丝丝发间,停在半面俊脸上,照亮那精致的轮廓,是东。
“魔界也是能随便去走走的地方?”月光滑到了另一边,一点点染亮那如水的清眸,自然是哲。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你也应该知道他在那里了吧,我必须去救他,不要阻止我好吗?”东的声音很轻,居然是一种无力的请求,仿佛这颗心跳动了几千年,已经很累很累了。
“拿着!”哲指间一弹,一颗青色的珠子就向东射去,东轻易地伸手接住,摊开一看,是一粒馨香满溢的青色药丸,包罗百花之精妙芬芳,又带着淡淡雨露的清新,光是鼻息间都充满了说不尽的舒服。
“这……”这药丸他曾见过,当初纶为了杀他解开天命封印,致使元神濒临涣散,他前来西天求哲相救的时候,哲就给过他一粒,而今忆起,心中顿时百感陈杂。
“这仙风溯雨丸能提护真气,助你恢复神力,你若要救他,总得要有些力量才行。”哲的话带着三分温柔的笑意和一分淡淡的无奈,像一首勾人眼泪的曲子。
这清浅的话语,让东的心反而乱作一团,他根本没有想过哲会让他去,还是如此轻易的放纵:“你不反对我去救他?”
“我反对有用吗?”一句轻柔如丝的话,令东无言以对。
哲清灵的双眸忽然流淌着深深的感伤,那话中的语调轻若飞絮,随风乱摆,一点微风都会将其吹得无影无踪,却也是柳絮翻飞后,最深的悲哀:“我反对的话,你就会放弃这个决定吗?”
东依旧无言。
明月孤悬,在谁的眼眸中流转,隔阻了千年的誓约,却也抵不住命运的牵引,也许沉默与悲哀,是个注定的结局。
哲转过身去,只留下空荡的背影在月色下依稀擦成朦胧的幻影:“既然我根本阻止不了你,我又何必阻止呢,既然我反对也无济于事,我为何还要反对?”
只是最后的一眼回眸里,仿似今生续写着前世涤荡的梦,由一眼交融,裂如破碎的虚空……
他没有再回头,而是向远方走去,背影在雨水中一点点擦花痕迹,最后残留成一个已经忘记了开头和结尾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