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架着他上来,就有人抬了一张椅子过来,让那黑衣男子落座。他那么一座,血汩汩的涌下来,顺着椅子角直淌,不一会儿就洇开了好大一片。
大毛和四毛吓了一跳,刚要询问,门口却有人高声通报,“佩云堂主到了!”俩人转头去看,一个穿着素白衣服的女子,带着两个小丫头快步进来。她扫了一眼,居然也顾不上与月打招呼,便径直走到了这男子面前,低声,“脱衣服。”
男子明显吃了一惊,勉强撑起气力要开口,佩云却淡淡的阻止,“我听你喘气,肺边有些不好,要想活命的话,就抓紧脱衣服,我是大夫。”她说着,一个丫头就捧了一盆水过来,让她洗了手。另一个丫头上来,她将对方抱着的那盒子打开,里面有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犀角银刀,一排纱布绷带,三四层各色药水药丸。
男人想了想,真乖乖的咬牙脱衣服,就有下人沾了热水上来给他擦拭身子。那个佩云说的果然不差,这男人胸肺那凹陷了一块,都乌紫起来,其他刀枪剑伤七七八八,划了不少。
佩云朝他胸口一摸,就对月打了个“安全”的手势,兀自给他清理包扎起来。月就点点头,将那本帐簿扬了扬,“小哥,事到如今,你也该把这事详细的告诉我们了吧!”
男人蓦地抬头,待看了那本帐簿才陡然变色,想了想,却忽而道,“我想问一句,这青霜阁,是否跟朝廷的官员沆瀣一气,坑害百姓?”
月眸子一冷,止不住冷笑一声,“你分明一开始就挑中了青霜阁,心无旁骛的一头闯进来,怎么,现在你告诉我你是闯错了?”
男人一怔,低头咬牙,“我别无他路,求阁主一救!”
月却摇摇头,“我并非阁主,我的忍耐也有限度。你再这么顾左右而言他,我看这伤也不必治了,前后门光工部尚书的侍卫就有上百之数,将你丢出去,撕成碎片只是眨眼的事。”
男人听到这里,终于变了脸色,低声拱拳,“我实在是别无他路,才投了贵宝地!实不相瞒,那本帐簿,是那狗官刘承德这几年贪污、克扣各地工部工事的钱财和受贿的来往帐目!我九死一生才将它偷了出来,万望青霜阁能予以保全,替我们一干人报仇!”
“等会,你刚说什么!”老四却按桌而起,极声,“你说的刘承德,可是八年前的洛阳知州的那个刘承德吗!”
对方用力点点头,咬牙,“这八年,他用自己搜刮的民脂民膏,一步步升了上来,到了现在工部尚书的肥差,越发变本加厉!我偷到的这本帐簿并非全册,而只是从里面慌忙抽取的一本而已!”
这句话一出,连月也忍不住变色:猫爷他们并不懂看账本,只有他们这些行家才知道,这小小一本的帐簿里,到底私走流失了多少银两!
“那你偷出来账本,然后怎么办!”四毛激动起来,上前来问那男子。那男子一怔,想了想,“我有想过,我打算送到参知政事张大人那里去!参知政事大人是宰佐,主管官吏检查,据说为人刚正清廉,应该会听我一言,彻查此事!”
月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小哥,你的勇气可嘉,值得赞赏,但是人真是太傻了。”
那人被她拍的一怔,出声,“你是何意思?”
月抱着手炉慢慢踱到门口,看着门外被灯火映照的恍惚的灰色天空。“刘承德能混到这一步,的确是因为花了不少钱打点,但也不仅如此。”
她说着,转头来看着这还稚嫩的三人,“要一帆风顺,必须先打通上面的关系。我们这青霜阁就是关系网和情报口,我也不妨告诉你,刘承德在上面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是这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她说着,拿手指比划了个四的手势。慢慢笑着继续道,“另一个也不简单,他本身官职卑微,却是伺候当朝皇帝和皇太后的人物,深得宠信。”
一个王爷,一个宦官内侍总管。这俩人单单挑出一个人来,即便在这京畿之地,都是大得顶了天的!
“照你这么说,就连参知政事张大人,都管不了了?!”男子说到这里,有些义愤填膺。正在包扎的佩云就不满的拍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太大动作。
月依旧回到自己位子上去,慢慢的喝了口茶,“他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敢管。一个参知政事,做到他这个位置,在朝野上下也该有些关系。姑且不说他与刘承德的上头是不是一个人,即便不是,凭那两个人的势力,一般人也不敢与他们硬碰,皇帝老儿也不能!”
她这么说完,那男人万分悲愤的叹了口气,“这刘承德害死了多少人,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就无法撼动他吗!苍天无眼!”
“不。”老四插进来,忽而抬头看着他,慢慢的说。“还有一个办法——直接,杀了他!”
那句话一出,大毛先被他吓了一跳,一拽他,“你疯啦?!”
四毛却甩开他的手,继续对那男人说,“你若要杀他,我与你一起,刘承德必不得好死!”
男人听着,陡然一抱拳,“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这位少年好干脆果断,敢问名讳!”
四毛想了想,慢慢抬起头来,“我叫四毛。”
那人一怔,觉得这名字并非真名,却还是一笑拱手,“好四毛,我叫王祚,江湖人称一刀手。你若肯加入杀刘大业,那是我们,更是天下百姓的福祉!”
月却蓦地笑起来,前仰后合的,“什么?天下百姓的福祉?你们几个毛头小子罢了,就说起来国家百姓了,也不嫌害臊么?”一顿,月却饶有兴趣的点着茶盏,“想法倒是不错,虽然治标不治本,却不失为权宜之计。青霜阁可以给你们提供点资料,比如这刘承德的起居习惯,宅子的地图等等。不过,”她说着,伸手做了个铜钱的手势,“可是要钱的呢!”
“别开玩笑了!”大毛却上来了火气,将那四毛一拉,“你下边毛都没长齐,还跑去杀人!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师傅说了,咱们这行沾腥不沾血,你抓紧跟我回去!”他说着,不由分说的将他拽起来,走到了门口才想起对月行礼,怒气冲冲的走了。
月瞧他俩走了,点着茶盏,“呀,你的同伴走了,这可怎么办?”
王祚却摇摇头,“人各有志,他既然有心无力,我也不好太过勉强。”
月扑哧笑了一嗓子,将手搁在暖炉上热乎着,“我刚才说的还有效,只要你有钱,青霜阁就给你提供情报,但是这件事牵扯太深,青霜阁不会接暗杀的活计。所以,你若要是漏出去一言半语,我不会让你见到明儿的太阳。”
她说着,却笑盈盈的站起来,“天色也不早了,这位王少侠可要早休息。对了,你的治疗费也会加在相关费用了,还有衣食住宿费。所以在关心国家民生前,还是关心一下你的荷包是否充足吧。”
月说完,已然笑盈盈的出了门去。
“大师兄,你能撒手吗?”被大毛强拖着走了近一里,四毛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挣断了,忍不住抗议。
可对方还在气头上,充耳不闻,反而越发加快了速度。
四毛叹了口气,轻轻说,“大师兄,我给你讲个故事。”
“八年前,刘承德还是洛阳知州。刘承德丧尽天良,肆意搜刮,民不聊生,却不敢有人出来反对他。唯一一个反对他的,是当时号称洛阳铁面通判的易青。”
“然而,铁面通判屡次三番持书上奏,揭发刘承德的罪恶,却屡屡遭受排挤贬谪,最后几乎被一手遮天的刘承德褫夺了印信,只余空头。不久后,洛阳私盐案发了,刘承德是始作俑者,没想到他居然丧心病狂,拿那通判一家一十二口,做了他的替死鬼!”
说到这里,四毛深深吸了口气,反手握住了他,“铁面通判易青,是我的父亲。我真名叫易然,我家一十二口,全为刘承德所害!”
大毛一怔,下意识的停下回头去看他,那四毛却只看着地面,手微微颤抖起来。“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姑姑……无一幸免!要不是师傅看我可怜,在行刑前买通了刽子手,拿一个死孩子替代了我……”
“但是,我就在那刑台的底下啊,眼睁睁的看着我一个个亲戚,家人身首异处,肝脑涂地!我不争气,眼泪鼻涕哗啦啦的趟,吓得尿了裤子,却不敢喊出一声来!”
他说到这里,深深的吸着鼻子。“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须要报仇。为了父母,为了那天我在血泊里咬着牙发下的誓!我跟着师傅,一刻不敢停歇的练功,就是为了学师傅的‘聂空手’,因为师傅告诉我,在我学成这个之前,不许我报仇。而且聂空手百米之内取东西如探囊取物,哪怕那个东西,是人头!”
大毛低头看去,四毛的眸子里没有泪,却有些不可名状的坚定。他怔了一下,突然一咬牙,上去将他紧紧抱住。
“大师兄,你干嘛?”四毛有些怔愣,轻轻的问。
大毛有些不耐烦的揉着他的头发,“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傅收养,不知道亲人被杀是多大的仇恨。但是看着你这样,我就难受的不得了,你想哭就哭出来四毛!我陪着你,到你哭完为止,别憋着!”
四毛又怔了一下,沙哑着嗓子推他,“你也是傻瓜吗?”
大毛反而更紧的抱住了他,“啊,我估计我也是吧,不然怎么特想陪着你一起去送死呢?”
四毛什么也没说,终于慢慢的伏进他的胸膛里。不一会儿,大毛觉得前襟心脏那里,慢慢的湿了,有些温热,有些凉,有些苦,有些涩。
大毛慢慢抬头看着天空,下弦月已经升起来了,空里伊稀有些雪片,如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