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筱雯并没有倚靠在他的怀里,低声哭泣或者絮絮叨叨,像个一般的温顺的,即将崩溃所以渴望男人抚慰的女人一样。
她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人看扁的骄傲和刚烈。她出生在军人家庭,被棍棒和皮鞭抽打着长大,路小安尚还理解不了她的桀骜和执拗。
她的父亲极为害怕自己的儿女变成浪荡无所事事的败家子,因此所有的教育都是刚性凛然,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毫不留情,也毫不手软。
虽然事与愿违,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军人的血性,使得季筱雯从骨子里迸发出的傲气和强悍的自尊,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对别人的怜悯不屑一顾,是因为他要固守自己可怜的自尊。这是唯一一点能够让他感到骄傲和可以掌控的东西。
这个道理对季筱雯而言,同样适用。
路小安感觉到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慢慢的,不容抗拒的,将他推开。
除了那一句类似寒暄的话,她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大哭大闹,歇斯底里。
他到底还不了解这个像烈火又像深潭寒冰一般的女孩儿。
她说:“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常对我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千万不要把利益看的太重。要学会做点儿正经事。他带着我参加各种聚会,对我说,你看那些人,笑得像小丑,眼睛里倒是闪着鸡贼的光。他们真傻,权势总有落,钱财总有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辈子为了这点东西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人啊,到什么时候,也要知道,自己是谁,有几斤几两。”
路小安静静看着她。
她声音沙哑,又说:“我大哥说,我把开曼群岛的账户里的钱,给他三分之一,他可以在天亮之前把你带回来。”
她目光如刀,在黑暗中一点一点雕刻着路小安的轮廓。她说:“我答应了。权势总有落,钱财总有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分一点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桩买卖,还比较划算是不是?——你见过我的哥哥吗?”
路小安点点头,又摇摇头。
季筱雯沙哑着嗓子低声笑,说:“你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男人。浑身上下不允许自己出现一丝的瑕疵。搁在美国,指不定就是一个连环杀手狂的料。你也不会见到永远都身子这么板儿挺,干净自制的近乎于偏执狂和控制狂的男人,明面上看着顾家,有担当,能挣钱会挣钱,好多小姑娘都喜欢。我说着,你也觉得很厉害是不是?他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温柔,他温柔对你的时候也特别的温柔,但一生起气来能把我们都吓疯了。他心底的狠,比我们加起来都多,比季云泽都疯狂,比我还要阴险,但他控制很好,好到你以为他根本一点脾气,一点怒火都没有。你看是不是人格分裂?我告诉你,那比人格分裂还要可怕。”
路小安沉默不语。
季筱雯倚在了墙角边上,摸了摸,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盒烟,朝路小安扔过去,路小安随便一伸手,竟然把那盒烟抄在手里。
啪嗒一声,季筱雯点着了火机。泪光似的火苗柔软的摇曳着,路小安从银质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凑过去,手拢着火苗,点燃了自己的烟。
他不抽烟,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特别想抽一根。
他向后倚靠着宽阔的床。将烟盒丢还给季筱雯。季筱雯的脸色很淡,眼睛红肿,神情淡淡的。
火光一闪,季筱雯熄灭了火机。她手臂伸过来,凑着路小安嘴上叼着的烟头,火苗渐渐烧灼,两根香烟同时焚烧在他们面前,摇曳生姿。季筱雯凑近了一些,点着了烟。
季筱雯长长吐了一口烟气,说:“你睡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这句台词让路小安觉得有些诡异。好像应该是男人对女人撂下这样一句话才对。
但路小安确实困倦不堪,精神陡然松懈很快倚着靠垫睡了过去,偶尔从梦里挣扎醒过来,见她孤零零坐在黑暗中,不知疲倦似的把玩着那副扑克。
季筱雯一张一张的点着手上的那一把扑克,好像这是她唯一的所有,她在不断的权衡利弊,权衡出打哪一张牌才能对自己更有利似的。
明明坐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手上的牌即便再好……又有什么用处?
路小安于是常常惊醒,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她。
偶尔季筱雯的牌飞在了客厅的另一个角落,散在了路小安的枕头边。
她会慢慢膝行,也不敢太靠近他,也不伸手捡牌,就这样在他旁边坐着,像是知道他醒了,也像是知道他早已睡着,坐累了就慢慢躺倒,头挨着头,两个人的身子睡成一个直角。
天亮的时候,季筱雯仍然是孤零零坐在玻璃窗旁边,眼睛血红,盛满了燃烧的寂寞的灰烬。
被一同耗尽的,还有名为亲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