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路小安是在装睡。
他拿捏不准这次会晤的目的所在,也不大敢往深了去想。季筱雯家里的档次高他N次方的等级,有点类似灭绝师太的处事风格,让他确实有些害怕。
然而在另一方面,路小安心底有个小火苗簇簇燃烧,好像是在说:师太,你是我心中的魔,贫僧离你越近,就离佛越远……
所以他真是不敢想,只好装睡。
来接他的人是老熟人,照例光着膀子,嘴里叼着两根烟,说道,“路小安是吧?等你很久了!上车!”
路小安满以为接待自己的是保时捷卡宴,再不济也是一军用吉普,再不济也是一奥迪A8,总之造价在百万以上soeasy。可是千料不到万想不到,半裸男装了半车的蔬菜,在高速的某个路口捎带脚的把他给截住了。
路小安犹豫一下,慢吞吞的走到副驾驶旁边。
半裸男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含含糊糊的说:“里面……坐不开!上车斗子坐去!”
路小安站住不动脚。脸色阴沉,以沉默不言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抗争。
半裸男活动了一下拳头,接着伸出了两根手指,向自己的鼻孔比划了比划,说:“走不走?不走的话,等着他来接你去别墅。你是不是对他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放心这人小心眼,记仇的要命,做事阴狠,别看有时候一副笑嘻嘻不计较的样子,其实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遇到你落单的机会,还不逮着玩你个够……”
路小安一声不吭的爬到车斗子上去,靠着车后窗坐着。
皮卡车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装着两个巨大的黑色音响,扩音喇叭撕心裂肺,一路吼着哥特式重金属摇滚风。隔着太近,路小安根本听不见唱的是什么,他缩在一旁,捂着耳朵,昏昏欲睡。
他在暗自盘算自己的心事。
许多年前路小安的班主任老师把朱致富同学调到他身边做他的同位的时候,路小安始终记得自己那满腔悲愤和嫌弃的心情以及怒火,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有了最底限的审美标准和做人原则。你可以胖,也可以黑,但二者绝对不可兼得。
推而广之放到现在,就是你可以欺负我,也可以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二者绝对不能同时进行。
因此路小安一路昏昏欲睡,其实是准备好了一套强有力的、绝不留情的说辞。他可不是外交部,他有自己的做人原则。他强自压下心底那一点点跃跃欲试的异样小兴奋和不知所云的忐忑小期待,镇定心神,转而以著名的蛤蟆理论准备做自己的开场白:
其实对于整个浩瀚的宇宙而言,我们人类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渺小的尘埃。具体到个人而言,我们的眼界,我是说在找对象这方面,这个平台上,我们的眼光不过是坐在井里的两只癞蛤蟆,你看我好,我看你好。
等哪一天跳到井外了,可能你会觉得别的癞蛤蟆比我更好,就跟着那个更好的走了。而我因为还没看到别的癞蛤蟆,所以还是很伤心。可是等到我见了别的癞蛤蟆,有比你更好的,也就忘了原来的那一只,去跟更好的那一只过幸福生活——所以你看,这一切取决于随机的眼界,时间,位置。
他雄心勃勃的把这番话在脑海中过滤了三四遍,等到双腿麻木,双耳近乎痴聋才完全清醒过来。
半裸男站在车斗里,叼着烟,一箱一箱的往地上扔东西。
夏天天长,路小安马不停蹄的赶到这里也已经快要晚上了。接近黄昏的时候荒僻的别墅区就更有了荒凉恐怖的气氛,万物俱寂,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鸡鸭鹅的杂噪声,不知死活的吵成一片。
别墅群没有一丝灯光,不知道季筱雯睡在哪里。
路小安跳下车,脚步踉跄。他问:“怎么又来了一群鸡鸭鹅?上次送的这么快就吃了?”
他离开这里也不过半个多月而已。只有三个人,季云泽,厨子,季筱雯,偶尔加一个小唐,或者四个人,根本吃不了这么多。
半裸男吐掉嘴里的烟头,气咻咻的回答:“你以为这是吃的?这是让三大爷用来杀的。”
“杀?”路小安有些愣怔。
“不杀它,保不准杀了你。”半裸男甩着身上的汗珠子,把空塑料筐子一个一个往车上扔,“不然你以为枕头底下那把刀是干什么的?”
路小安回望黑漆漆的别墅。那个时候他从枕头底下摸出过一把刀,还恫吓了季云泽,揍了他一脸血。
半裸男发动车,看不见人的表情,当然与他长得黝黑也有一定的关系,路小安回头只看见明明灭灭的两个红色烟头,跟两个长在他嘴上的乱飞的萤火虫似的:“去吧,这黑灯瞎火的,我也不知道她在哪。我就知道她一定在这,放心,跑不了多远。”
路小安气咻咻的回头,一间一间别墅房间的寻找,安静,耐心,仿佛在寻找另一个自己。
也仿佛他知道,她无处可去。
季筱雯在靠近大路那间别墅的二楼卧室里。要不是烟头的明明灭灭和令人窒息的烟味,路小安几乎无法感觉她的存在。
路小安环顾四周,依稀可以看得见地板上堆满枕头、毛毯、靠枕、羽绒被。阳台上垂挂着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所有的光。
季筱雯窝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双膝,长长的看不清楚颜色的裙摆铺开在地面,手指中间夹着烟,沉默的,执拗的看着窗外。像一个淡漠的孤魂一样。
从那窗子,可以看到为数很少的来往的车辆。
路小安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路小安走到她身边。他的鞋踩过一地的碎片,一地的纸屑。
季筱雯仰头看他,透过不见五指的黑暗,她说,“你回来了?”
声音已然嘶哑。
路小安站在她身旁,站了好长时间,慢慢俯下身,半跪在地上,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