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坊出来后,我有些无力,脑海里还不断回想着纪敖对我说的那段话。我拒绝了纪敖送我回传舍的提议,只想一个人静一静。眼前鲁国的人们热闹地迎接节日的景象,却丝毫没有落在我的眼中,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肩上一痛,身子有些失衡,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只是有些迷惑而茫然地抬起头。
“你怎么走路的!”眼前是一个粗壮的汉子,横眉竖眼地瞪着我。
“啊?”我撞到人了?想着方才自己有些失魂落魄,可能确实不小心。
“啊什么?!”
“对不起…”我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弯腰道了歉,这才发觉刚刚摔得不轻,屁股还是很疼。
大汉见我如此,突然开始打量起来,嘴角带着恶心的笑容,不怀好意一目了然,我心里一阵发寒,直道自己运气太背。
“如今我经你一撞受了伤,你必须得赔我三朋贝。”
三朋贝?都够一般人吃半年了。真是不论什么朝代都有讹诈他人啊。
“在下一个落魄浪人,身上并无钱财。”
“哼。我看是骗人的吧,让老子搜搜。”
“那请问兄台是哪里受了伤?”
“我…”那大汉一时有些语塞,随即指指右边肩膀,“你方才那么一撞,撞伤了我的肩膀,现在还疼得紧,外面可能是看不出来,不定有什么严重的内伤。”
与这般如此蛮不讲理的人硬碰硬确实讨不了什么好处,而我现在身上确实毫无分文,周围的人最多就是瞅我们两眼,也没人敢管这闲事,该如何是好。
“喂,小子,把钱交出来。”那大汉突然推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差点又摔在地上,幸好身后有人扶住了我。我稳了稳身子,忙转身道谢,才发现竟是个“熟人”。
“怎么?被人欺负了?”管仲将我扶正,拍拍我的脑袋说。我讶异地长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温柔和嘴角的笑意,竟然让我觉得异常温暖而安心。
“你又是谁?管什么闲事?!”大汉大声道,声音里已经有着些心虚。
眸子里的温柔顿时消散,仿若从未出现,只是淡淡如清池的一湾水,冷彻心骨。那大汉看着管仲,脸涨成了猪肝色,却硬是将辱骂的言语吞回肚子。
“他撞了你?”管仲收回目光,轻声问我。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明明是他不长眼睛,撞了我的。”大汉忍不住抗议。
“哦?”管仲的语气里满是威胁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他慢慢地走到大汉面前说,“我方才听你说,被他这么一撞,伤了肩膀,哪只?”
大汉愣愣地回答:“右肩…”
只听见突然一阵惊天的哀嚎,便见那大汉一脸的痛苦狰狞,满头大汗地捂着右肩,身体还在忍不住抽搐。
管仲微笑说:“在下方才检验了一下,似乎确实是伤了,这些便当是歉礼吧。”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把贝币洒在他身边。
“走吧。”不知何时管仲已经来到我的身边,拉起我的手,只留下那大汉蹲在地上哀悼自己的手臂。
大腹黑!我心里腹诽。脑海里浮现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更是一身冷汗,绝对不能得罪他啊。
“又是一个人溜出来的?”
“才不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啪。我捂着脑袋生气地看着管仲:“不要老是怕我的脑袋!会变笨的!”
“你本来就是孩子。”管仲笑笑,语气里丝毫没有歉意,“你太聪明了,变笨一些或许才是好事。”
我愣了一下,变笨一些,才是好事…吗?
在我发呆的时候,管仲又趁机揉了揉我的脑袋,说:“别老是想东想西的,孩子就要做孩子的事情。”
“老说我孩子,那请问管先生,您贵庚?”
“我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父亲了。”管仲笑道,“怎么,做我干女儿如何?”
我恶寒,管仲什么时候也开始开玩笑了,但确实让我的心情好多了,便也回了句:“才不要。”
“本来我还想带你去看看鲁国的上巳节庆祝节目,现在看来,婧儿是不愿了?”
“我…”我瞪着管仲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屈服,别扭地道,“谁说我不愿了…”
管仲笑出声来,厚实的手掌又包裹住我的,生怕我会走丢似的。我只能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亦步亦趋。
忍不住,抬头望着他一直让我捉摸不透的俊脸,若他的年纪真得可以做我的父亲,那么上天真得太厚待他了,精致的脸庞无可挑剔,几乎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若不是他一双锐利的眸子和全身所散发出的冷静自持的气质,我可能根本不相信他的年龄。
前方人潮涌动,远远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才发现管仲又带我来到了我与曹刿来到的水滨。
“上巳修禊,可去岁秽。”管仲笑着指着远方人群聚集的地方,“鲁国的典祀大夫亲临设祭坛,洒圣水,每年只此一次,百姓们都希望能祛除不详,得到祝福,便排队等在那里。”
我很兴奋,却不太想去凑这个热闹,只是岸的另一头,聚集的都是些年轻的男女,丝竹阵阵,好不热闹。
“婧儿可有十五?”
“我今年都快十七了。”我看上去真得这么小吗?对他翻了个白眼,却不知他为何问这个问题。
“那便带你去看看。”管仲的嘴中溢出喑哑的低笑。
“这位俊俏的公子,要一枝芍药么?”一个中年妇女笑语盈盈地向管仲问道。
“芍药?”我疑惑地问,没发现四周的人们,男的手握芍药,含情脉脉;女的欲语还羞,巧笑连连。
“呀,还有一位小公子啊。有看上的小姑娘么?买一枝芍药吧。”
“不用了。”管仲代我回答。
妇人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了我们一下,看见我们握紧的手,突然笑道,并压低了声音对管仲说:“公子啊,其实我懂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买朵花赠予你身旁的小公子,相信他也会高兴的。”
我差点喷出来,这个朝代的思想…。居然这么奔放吗?!!!还是说为了卖花连节操也不要了?
我抬头想看看管仲的反应,本以为他至少会表示出愤怒或者窘迫,事实却让我失望了,他只是淡笑不语,我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这…这不是摆明了让人误会吗?
“不用了。”管仲也不再与她周旋,只是拉着我像人群中走去。
岸边男男女女,人人手拿兰草和芍药,互唱情歌,相诉衷肠,欢声笑语将那涣涣春水也搅得欢腾起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脑海里浮现出诗经里一句话。这莫非是春秋的相亲会吗?我突然明白管仲问我的年龄是为何了,脸不禁微热。正这么想着,耳边传来了一阵优美的歌声: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有梅》,这首求爱诗,我是读过的。春秋时期的女子大胆却不失礼节,其中坦率与质朴的精神,正是很多现代人所缺乏的。
“同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歌声结束,管仲看着周边的人群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知道他只是在向我解释,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让心不禁跳得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