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内寂静无声,明明是白昼,此刻却落得暗黑。安然依稀能见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席卷而来。迎面而来一阵冷风,带出一阵红衣抖颤,不知是衣动,还是人动。
安然只觉得浑身冰凉,连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都几欲麻木,绿如只言片语,安然却似乎已经了然于心。
“是太子救了我。”绿如深凹的眼线泛起了血丝,安然骤惊,绿如却是毫不在意,“太子殿下将绿如安置在这藏书阁,于绿如而言,却是极好的安排,更是嘱咐了打扫的小太监对绿如好生照顾。绿如感恩戴德,怎知太子殿下竟先于绿如而去……”
安然有些戚戚然。门窗紧闭,却总有冷风灌入,与这炎炎夏日格格不入,却配极了安然此刻的心情。手扶着的椽木似是桃木制成,刷上了红漆,光滑平整。安然狭长的指尖嵌入椽木,带下片片的木屑,鲜红的血液自安然的指甲缝隙流出。
安然凤眸一眯,鲜红的木屑自指尖脱离,落向地面,直像是风雨无依的浮萍,又似此刻的安然一般,任人摆布。安然不置一词,却是看着生生露出的柱子内部,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容,这金玉其外的柱子,却也似着深宫宅院一般,败絮其内了。
绿如看得愣了,曾听太子殿下提起过一女子,倒是举世无双,清冷果断,如今看来,断不是牛皮吹来的。
“太子殿下闲时来瞧瞧看看,却是总提起姑娘你,端的是个奇女子。”绿如眉眼之间尽是信任,清秀的五官顿时熠熠生辉起来。
安然听闻,眉眼一挑,怪不得这女子竟并未问自己是谁,便这般信任自己,原来是承了东方阔的面子。倒是这女子若知晓自己便是害死她口中的太子殿下的罪魁祸首,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安然心中酸涩,却是无人可诉,脸上亦是清冷如常。
见安然兴致缺缺,绿如像是一口气卡在了喉咙口,不得而出。长久,绿如长舒了口气,声音渐渐迷离,时光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命运的齿轮开始旋转的那一年,正是苏荷呱呱坠地的那一年。那是一个苍茫的雪天,瑞雪洒落,国泰民安,一声清亮的啼哭之声响彻云霄,苏家人无不笑容满面。
绿如一介小小丫鬟,却是无缘见得舒三小姐半面。说来也巧,苏荷在这府中七年,却是未曾遇过绿如。这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使然。
苏荷三岁之时,苏韵嫁入了深宫。
走时,八抬大轿,苏韵一身广绣罗衫,粉嫩的如同春日里盛放的桃花,却是最美之时。苏韵一身皆是柳寒烟所选,并帮忙装扮的。
苏韵本就生得俏,最是白皙纤长的手指,不知是因着紧张还是羞赧,此刻竟局促地绞在腰间,绞动的指尖圆润,指甲修长,定是特意修剪。若是细看,指甲面上绘着同粉色一润如出一辙的春桃,却是小巧精致,美不胜收。
一袭粉衣本是松松垮垮搭在苏韵身上,却别有一番风味,端的是长袖善舞,飘逸出尘。此刻搭在腰间缠绕的细手,倒是隐隐勾勒出苏韵的细腰,虽非盈盈一握,却是温和圆润。
苏家称着这红粉之势,更是一朝化为皇亲国戚,确是配得起主屋顶上的那一条游龙了。
苏荷五岁之时,苏乐嫁与翰林院葛钰。
苏乐与苏韵生得极像,却是喜的青绿色,平日里一袭青衣,迎风而立,便如风扶纤柳,婀娜多姿。
出阁的这日却是大红嫁衣,长长地只拖到地上,面上纷繁复杂的春花,确是百花争艳,却抵不过苏乐一脸扭捏,频频皱眉的难见之景,饶是这火红,实是配不得苏乐。
但这火红,却着实配得苏家。自此,苏家算是到达了顶峰,大富权贵,无不艳羡攀附。
光阴似箭,又过了两年,又是一个春日。苏荷七岁之时,富丽堂皇的苏家已隐隐可见破败。
苏家人正直为官,虽权重位高,却只俸禄堪堪,还需供养院里过百的门生,又加之平日里常常布施,自己没有闲钱来修建这样大的房屋。
院子的里繁花之间,隐隐可见翠绿的不知名的杂草,势头却隐有盖过娇花之势。院子里的牡丹开得极小,花苞隐于粗叶之中,不仔细去瞧却是瞧不清楚,许是被那杂草抢夺了养分。
陡然的不同,倒不知是在预示些什么。
苏家人安守本分,却不知一场以苏家为中心的火势即将蔓延,蔓延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正是一个月黑风高夜,端的是杀人放火时。
高墙直耸的苏家,却挡不住黑衣人的入侵。月色迷蒙,黑衣人如矫捷的猎豹一般在月色中潜行,却是悄无声息。
“说,苏武和他的二夫人在哪儿?”黑衣蒙面,声音却是低沉轻急,双手勒住了一名家丁的脖颈,不住地收紧。一双如鹰勾一般的双眼直直地瞪着家丁怯懦的眼睛,周围的树木沙沙地响着,却是掩埋了这不轨之声。
恐惧蔓延在家丁周身,额上已隐隐出现了冷汗,“在……在那儿……”家丁终是手指着苏武的院子,只听得“咔嚓”一声,黑衣人扔下已毫无生气的无名之人,向前掠去。其他的黑衣人冷冷地隐于月色之中,却是丝毫未动,待到黑衣人离开,也才跟随着前去。
春日的夜风,竟是这般的冰凉。吹过这一方土地,却是只剩家丁的身影,伶仃地躺在地上,脖颈与身体呈现着诡异的弧度,一双还来不及闭上的双眼还愣愣地瞧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
为首的黑衣人毫不停歇,看着下方仍旧吟诗作对的人满是不屑,都已死到临头,却还寻这些有的没的,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苏武乃习武之人,在黑衣人离苏武的院子不过百丈远时,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彼时苏武正和二位夫人闲话家常。
“烟儿,快!快去将三儿藏起来!快!快!快!”苏武心知今日他苏家定要惨遭灭门,但愿,上天怜我三儿年岁尚幼,放她一条生路吧!
柳寒烟一震,苏武的正妻名为柳涵,与柳寒烟倒真的像是姐妹了。此刻听闻丈夫如此急切的呼唤,赶忙推了推柳寒烟。柳寒烟惊醒,看着柳涵的眼神复杂,却不着一词,小跑着离开。
柳涵这一推,可是把生的机会留给了自己啊!柳寒烟如何能不动容。
“涵儿,谢谢。”此刻苏武已经拿起了悬挂在壁上的佩剑,堪堪放在桌子上,便拿起桌上的青花瓷杯小酌起来,倒是不惧生死,“涵儿,你也快躲起来吧。”
柳涵一震,她自是知晓,若此番离开,幸运时便可以逃出生天。也正是知道这样,柳涵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柳寒烟。
柳涵的双手还有些颤抖,不惧生死?她还做不到。但看着面前一脸坦然的丈夫,容颜易逝,可这男子的脸上却还是初见时的温文尔雅,端的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柳涵心知苏武之心,知道定是要人在这里拖延时间,才能换得三儿的一线生机。
柳涵突觉双眼酸涩,用手去抹却抹下成片成片的泪花,迷蒙了双眼。她只是庆幸,庆幸自己的女儿并不在这儿,庆幸三儿还有活命的机会。
“涵儿,来世,就别嫁我了。”苏武看着泪流满面的柳涵,脸上满是愧疚。娶了她,却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另一个女人;娶了她,却让她随自己一同赴死。杯中似有液体洒落桌面,顺着桌面的纹理流动着,终于落到了地上。苏武一愣,却是手在颤抖着。
“夫君……”柳涵还想说些什么,却没了机会,取而代之的便是柳寒烟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武,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不想和姐姐做夫妻,我倒是还是要和姐姐做姐妹的!”
柳寒烟眉眼带笑,腮帮子微微地鼓起,却是娇嗔。明明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柳寒烟却还像个青涩少女一般,让苏武喜欢的紧。
苏武脸色一变,声急色厉,“你怎么回来了!谁让你回来的!”
“我的丈夫,我的姐姐都在这儿,寒烟还能去哪儿。”柳寒烟莫名有些委屈,自己交代了信任的家丁将三儿藏好,便马上返回,怎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丈夫居然这般气急。虽知道是为了自己好,柳寒烟还是感觉委屈。
“哎——”苏武长舒了一口气,无奈道,“哎,都留下,都留下。不能同生,同死也是极好的。”
柳寒烟和柳涵的眼中都迸射出猛烈的光芒,丝毫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此刻柳涵虽是手脚颤抖,却还是不惧死亡。
“嘭——”镂空雕花的大门被一脚踹开,竟是深深脱离开来,掀起阵阵的尘土。
“苏武,死到临头还有空谈情说爱,果真是风流少年。”黑衣人的言语猥亵,眼中的不屑让柳寒烟和柳涵都愤怒不已。
“承蒙阁下关心。”苏武轻勾嘴角,身体确是一个蹬地掠出,已向着黑衣人而去,气势恢宏。
黑衣人确是丝毫不乱,皆是后退几步,轻而易举地将苏武围困在一处。苏武剑眉星目,此刻眉眼间全是凌厉,肃杀模样确是让柳寒烟和柳涵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心跳不断地加快,生怕那无情的刀刃会伤苏武一丝一毫。
黑衣人的剑不约而同地刺向苏武,苏武确是丝毫不乱,一个起身,身体已在半空之中落定,剑尖点剑尖,确是势均力敌,分毫不让。
黑衣人嗤笑一声,以剑为轴,一个旋踢,直指苏武腰间,来势汹汹。苏武暗运内力,几个后空翻便在柳寒烟和柳涵的身边站定。
黑衣之人并排而战,确是眼露凶光。寒风就着残破的门框灌入,墙上苏武闲时所作的水墨画微微晃动,靠着白色的墙壁,“叮、叮、叮”地发出有规律的响声,屋内的空气似是停滞了一般,静的只剩下了这“叮叮”之声。
柳寒烟轻笼衣袖,红袖之内却是隐隐可见黄色药粉,另一袖内,却是泛着森寒的冷光。柳寒烟喜红,平日里也都是穿着大红的衣袍,今日却不知为何格外慎重。一身大红的衣袍镶满金边,仔细一瞧,却是金色细蛇盘踞,顺着裙边的褶皱却似是防卫的毒蛇,在这黑夜之中泛着奇异的冷光。
那是柳寒烟自西疆带出的衣物,一直未得穿,今日却不知为何穿了起来。
柳寒烟眉目如画,此刻却尽是冷峻,眼光一动不动地看着黑衣之人,甚至是连苏武关切的眼神都不曾见到。
黑衣之人不知为何,觉得周身一凉,心中却是隐隐生出些不安,许是这寒风吹的。
苏武一个饿虎扑食,却是再入敌阵,剑尖直指为首的黑衣人。黑衣人一个左闪,避开苏武的凌厉一剑,同时却是右手划拳,直袭苏武腰间。苏武不避不让,却是一个横扫,黑衣人一口暗红的鲜血喷出,却是向后飞去。凌厉地双眼看着同样落地的苏武,却是森冷如月圆之夜的孤狼。
“老大!”
“夫君!”
异口同声的惊喝,柳寒烟与柳涵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为首的黑衣人一阵怒喝,余下的黑衣人都是一震,手中的剑立马凌厉了起来。
苏武一个鲤鱼打滚,堪堪站立,握剑的右手有些颤抖,嘴角一条红痕,却是鲜血的印记。
为首的黑衣人一口鲜血吐出,以手支地,站了起来,犹如受了伤的孤狼,却是不死不休。
双拳难敌四手,况且苏武更是受了轻伤,此番更是落于下风。又是几个回合,苏武终于还是不敌黑衣人,为黑衣人所掌控。
黑衣人的剑锋落在苏武的脖颈,划出丝丝血痕。柳涵看得不忍,几乎冲上前去。
“长生在哪儿?”黑衣人迎风独立,“不说,就杀了他。”闪着冷霜的刀剑似乎是要嵌入苏武的颈间。
“等等,可不可以让我和我的夫君说几句话?”柳寒烟几欲落泪,端的是楚楚可怜之态。拢于袖间的药粉却已悄悄落入柳涵衣袖之间。
柳涵一震,却仍是关心则乱的模样,眶中热泪却是簌簌落下,仿若断了线的珍珠,亦是我见犹怜。
“好。”黑衣人答允,搭在苏武颈间的剑却未搁开,深深刺痛了柳寒烟的双眼,一双美目之中森罗万象,却是决绝。
柳寒烟袖间药粉飞撒,却是落在苏武身边的黑衣之人身上,丝毫不差。右手却是执起森寒匕首,刺入了苏武的腹间。柳寒烟以身遮挡,鲜红的血液喷洒在柳寒烟的红衣之上,惊起阵阵的温热,犹如耀眼的曼珠沙华,却是死亡之花。
苏武朝着柳寒烟笑笑,却是解脱之态。柳寒烟踮起脚尖,却是狠狠压上苏武的唇。
她要他记得此刻的痛楚,记得她。
黑衣人惊觉手中的人脱离了掌控,生生砸在地上,这才发觉,两个相依的人已经没了呼吸。寒风吹起柳寒烟大红的衣袍,露出铺天盖地的金身小蛇,像是环绕在柳寒烟的身边,捍卫着柳寒烟的领土。柳寒烟嘴角带笑,一张冠绝天下的容颜丝毫没有痛楚,却是死的安乐。只是那似是盘旋在柳寒烟身侧的群蛇,却是让黑衣之人都起了寒意。
柳涵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在最后的时刻,她的丈夫,她唯一认定的官人,却终是没有记得她。
身子似乎是开始轻飘飘起来了,全身的气力似乎都被一抽而光。柳涵笑笑,都说妹妹温柔可人,谁曾知道妹妹无情起来,却胜过她们任何人。
柳涵戚戚然,自己定是做不到。也好,也好,柳涵的身子顺着床沿滑落,一双杏眼却是失了焦距。这些可怜的人,依旧要在这可怜的世间,为可怜之事啊。
为首的黑衣人懊恼,怎在一夕之间,三人却尽是命丧黄泉。还未来得及懊恼,却见苏武身边的三人,却是一副涣散模样。
黑衣人脸色一变,毒!
“这下贱女人!”为首的黑衣人一口唾沫吐在柳寒烟血红的外袍之上,却是格外的醒目。寒风带入了迷蝶,却是落在柳寒烟的身上,徘徊着,久久不去。柳寒烟的红衣飘动,似是万蛇灵动,逶迤而出。森森蛇信,在这暗夜之中冰凉这一方的天空。
“真他妈邪门!”再不看倒地的黑衣人,却是扬长而去。谁瞧见黑衣之人微微颤抖的后背,在这一夜成为苏家最后的生气。
一把残火,焚尽了了苏家往日的辉煌,漫天遍野的哭喊、嚎叫之声,响彻云霄,却无人来救。不安的哭喊之声飘荡在这一方天空,直至很久之后,这一方的百姓似乎都还能听见那绝望的呼喊。
第二日,落入百姓眼中的,却是断壁残垣,黑漆废墟。一眼望去,却是辨不清是树木的去干,还是人体的骨骸。
苏家大小姐入宫幸免,苏家二小姐出嫁逃生,苏家三小姐,却是在那场大火之中,生死未卜。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自此,苏家渐渐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