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终是太过沉重。
安然恍若隔世,世间却不过是一个时辰。
安然突觉得天上下起了小雨,往日的时光,一点一点地生生剥离。安然怎么能不记得,七岁那年身后连天的大火,仿佛一条火龙,几乎要将自己吞噬。
绿如没有言明自己是如何得救的,只是安然知晓,也定是九死一生的。
“是我自己要留在这深宫的。”绿如的眼中有些酸涩,当初太子殿下救了自己,却是要将自己送往宫外。但自己却对太子殿下生了情谊,定要留在这深宫之中。哪怕是看得太子殿下一眼两面,却也是极大的幸福。令绿如惊喜的是,这些年来,太子殿下闲来无事时,总会来着藏书阁,同自己说说话,而说的最多的,却是自己眼前的这位安然姑娘。
安然凤眸微眯,清冷如同寻找猎物的猎豹,却不再言语。不曾想把自己的身份告诉眼前的人,多一事,岂不如少一事。
心中有了思量,拽着绿如的腰就一窜而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安然转身即走。
“……”绿如欲言又止,安然却以打开了漆红的阁门,踏出藏书阁,手中还拿着方才随意选取的书籍,迎面吹来一阵暖风,安然却觉得冷。红衣飞扬之间,绿如仿佛看到了曾经了二夫人袅娜的身影。
窗外日光正好,是不是有鸟儿清脆的叫声掠过,安然却一路森冷,连身上的红衣都添不上丝毫热度。
安然并未回到乾清宫,却是去了苏韵所在的慈宁宫。
路过的一草一木正好,在这夏日的阳光之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却是五彩缤纷,期间更有蜂蝶飞舞,弯弯袅袅,若是从前,定是一番美景。但如今落在安然眼中,却是无端生出些拘束来,觉着这些娇花粉蝶,却也被困在这无形的笼中。
走到慈宁宫门口,却瞧见苏韵正在替东方青城煎药。白皙的脸颊之上沾了些许黑炭,穿着朴素,却抵不住苏韵周身的富贵之气。手下的动作确是利索,曾经柔美的双手,如今熬多了药,却是不如从前的白皙。苏韵却丝毫不在意,乐得忙活。
安然不忍,若是姐姐知道灭她全家的正是如今她的心头肉,姐姐该如何是好。
安然尝试着勾了勾嘴角,却实在难看。所幸安然向来清冷,也无人瞧出其中的所以然来。举步进入,却是毫不犹豫。
“三儿,你怎么来了?”苏韵的眉眼之间尽是为人妻子的温润,少了争名夺利,多了平静与淡泊。
“姐姐,我来看看陛下。”安然朝着苏韵微微点头,便往屋内走去。姐姐此刻正在煎药,定是不会发现的。对于苏韵姐妹,安然始终是存了怜惜。
苏韵不再言语,看着安然的丽影,宠溺一笑。入鼻的尽是药香,温和宁静,药炉里冒出一缕烟雾甚是呛鼻,苏韵以手掩耳,咳嗽了几下。手中的蒲扇却是未停,一下一下控制着火候,生怕一个控制不当便废了这灵药。
安然径直进入,内里除了昏睡的东方青城之外,却是再无他人。想来,云翔是真的放弃东方青城了,就像当初放弃自己一样。
安然眼眸一冷,床上的东方青城却是睁开了双眼。短短几日,东方青城竟是消瘦如斯。炯炯有神的双眼,如今却是混沌无光。一头青丝散落在床边,却清晰可见片片的白发。
“你知道了?”如今,东方青城已没了君王的霸气,言辞之间,竟像个安享晚年的老人、眉眼之间,尽是安详。
“恩。”安然轻抿嘴唇,不置一词,俏丽的容颜之上较之平常,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我一心只追求长生,后打听得西疆有一块长生玉,常年佩戴于腰间便能够长生不老。我苦探不得,却恰巧听闻你的母亲,柳寒烟便是来自那西疆……”东方青城眉头紧皱,整张儒雅的脸都皱到了一块儿,“你叫我怎么不动心……怎知道,这一动心,便是铸成了大错。”
东方青城泛起七个苦涩的笑容,安然却嗤之以鼻。一句对不起便可以抵消打你一巴掌的仇恨么!
“我花了六年时间,却并未探得丝毫,焦急之间,才做了令我后悔一生的决定。”东方青城连连叹息,被子下面的双手却是拽紧了被单。多年来,每看苏韵一眼,脑海中浮现的尽是火烧苏家的画面,虽未亲身经历,却是历历在目,“当初留下你们三姐妹,却也只是为了便于探听消息。从三人的身上探得隐情却比从三百人身边探得消息容易的多。”
东方青城撇了撇安然,神色有些扭曲。身下的被褥已经被抓得变了形,堪堪垫在腰间,却是万分不适。
安然不置一词,内心却冰凉的紧。不是为安然,却是为苏荷。
苏韵仿佛觉得时间都已经静止了,叶落于眼前,苏韵却是丝毫未觉。“叮当——”一声,手中的药碗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地上,四散的药汤和破碎的药碗落在苏韵的眼中,此番却是这般的滑稽。
秀丽的脸颊苍白如纸,刚刚端着药碗的右手还不住地颤抖着,苏韵以左手去掩,两手却更是颤的厉害。突然感到脸颊之上烫的吓人,刚才还惨白的脸颊此刻却是红光满布,却不见滋润,反现异端。
安然面色一冷,素手一挥,门外无措的苏韵却是落入了两人的眼中。两人脸上都是一闪而过的忧虑,却都只盯着苏韵不再言语。
“对,对不起……我再去熬一碗……”苏韵急忙而去,带出一阵热风。
东方青城的脸色骤然苍白,他苦心隐藏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展现在苏韵眼前。苏韵,他的苏韵,他温柔娇媚的苏韵啊,再也不是他的了。
东方青城偏过头,背对着安然,落下了两行男儿泪。透明的泪珠顺着眼角脱离了眼眶,却还在东方青城的眼角逗留了许久,最后才是顺着眼角的褶皱落入了厚厚的被褥之中,隐没不见。眼前的绣花床褥不断地模糊,连精致的床帏也看不真切,那是东方青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下泪来。
安然不知道苏韵会怎么做,但此时,却下意识想要去看看苏韵。却没想到还未抬步,苏韵却是端着一碗药汤进门,慎慎撞入安然的眼中。
安然凤眸一眯,心中甚是不安。
苏韵却似个没事人似的,小心翼翼地端着药汤,不住地用嘴吹着气,步伐缓慢,生怕药汤洒出。
东方青城眼中的泪还未褪尽,湿漉漉地挂在眼角,这深宫之中的帝王,却是真的受伤了。不是身伤,而是心伤。
“陛下,喝药了。”苏韵说的极轻,脸色苍白的像是要羽化登仙。东方青城几乎听不清楚,却是挣扎着想要支起身子。头抵着床帏,高大的身子不断地挪动着,却终是抵不过天命。重重的一声闷哼,东方青城还是摔在了床上。
东方青城有些有心无力,苏韵并未听到他的话让他高兴。下一秒,他见到苏韵快步走到自己的面前,这才堪堪放下手中的药碗,却又是伸手来扶自己。东方青城瞧着苏韵有些断裂的指甲,与黑了不少的纤手,心中又是动容又是心疼。原本的这双巧手,是自己最为喜欢的,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啊。
东方青城朝着苏韵一笑,却是夫妇之间的心有灵犀,伸手欲抚上苏韵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却被苏韵一个错身躲开。
东方青城的手停留在空气之中,却是迟迟未落下,有些冷,却及不上心冷。东方青城有些迷蒙,愣愣看着苏韵依然娇媚却满含疲惫的双眼。今日的苏韵较之平日,却有不同。是较平日里更美了么?东方青城说不出来,只是今日苏韵穿了一身粉嫩的宽松罗裙,罗裙子上尽是粉色的绣线绣成的桃花,一大朵一小朵地罩在苏韵匀称的身上。一张清秀的脸颊画上了精致的妆,显得立体而妖媚。明明是夏日,东方青城却仿佛见到了徘徊于桃花之间的花仙子,又仿佛见到了地狱里来勾魂的使者。
安然被突来的寒风吹得一震,一个燕子无痕掠出,片刻之间已经掰过苏韵的双手,却见东方青城的腹间,一把光亮的匕首冷冷地插着。东方青城瞳孔突然地放大,脸上还是看到苏韵时的惊艳,甚至是笑容。
东方青城没有痛苦,只因为在临死的那一刹那,他听到苏韵在他耳边呢喃:“青城,我们一起下地狱去吧。”那是苏韵第一次称东方青城为青城,她都是称自己臣妾,然后称东方青城陛下,有礼却总含疏离。一起,这是个多么美好的词啊,苏韵,能和你一起,哪怕是下地狱,我也是甘愿的。
只是,东方青城的话只能卡在喉咙之中,却真是无处可诉了。
“长生玉,哈哈!竟是为了长生玉!世人无知,只求长生,谁道只是寻死?”苏韵不睁双眼,却是高声呼喊,这模样,却是俨然已经疯癫。话音落下,却是再无声息。
“姐姐!”安然想要掰开苏韵我这匕首的手,苏韵却死死不放。安然用力一推,苏韵却是似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一般,倒在了地上。平坦的地上尘土飞扬,平躺在地上,双手还保持着握匕首时的姿势,蜷曲成诡异的弧度。清亮的双眼此刻已经紧闭,却是无怨无悔。
安然的瞳孔蓦地放大,不敢相信地看着苏韵腰间的狭长匕首。
“姐姐!”暖风吹起安然额前的碎发,安然却无暇去理。远处传来了乌鸦低沉的叫声,连绵不断,一如安然此时的心情。
“安然……”云翔迎着日光而入,安然却觉得云翔像是地狱的使者,是魔鬼的化身。
“安然,云翔在,云翔在这儿。”云翔惶惶然将安然纳入怀中,动作却是一如既往的熟稔。安然安然靠在云翔的怀中,眼眸却是如十五的月光,皎洁,却冰凉。云翔那一瞬间的呆愣和欣喜,怎么逃得过安然的眼睛。
云翔可以称帝了。安然窝在云翔怀中,贪婪地嗅着云翔身上的气味,却是差点喘不过起来。云翔身上不再是青草的清爽,却是龙涎香的华贵。华丽虽是华丽,但是安然不喜欢。
他早已不是她的云翔了,他叫东方翔,是天朝的君王。
云翔心情极好,因为安然终于肯理自己了,安然身上还是自己熟知的淡淡兰香,云翔止不住多嗅了几下,像是要记住一辈子。
安然眸色清冷,看向遥远的远方,像是看到了和平,看到了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