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早就听说艺术家们为了激发灵感,喜欢用酒精把自己灌醉,任思维在混沌中天马行空,但谁也没有疯狂到李子牧的程度,上百瓶啤酒、白酒和红酒统统搬进客厅,仅仅是负责开瓶口就让安宝宝手里闲不下来,他并不打算喝下肚,而是全数倒进浴缸里,把自己整个人都淹了进去。
酒水浸湿了他身体的每一处,裸露的皮肤披上柔嫩的透明鳞片,在皓白的灯光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剑眉入鬓,星眸浩瀚,细碎的酒珠浸润着他的唇,浴缸温度的作用下,酒愈发剔透,空气愈发灼热。
李子牧的状态也逐渐变得焦躁癫狂,捧着吉他弹几声就把吉他丢到一边,又喊安宝宝去找小提琴,小提琴拉毕,又要吹长笛,家里所有收藏的乐器都被他一遍又一遍地轮流糟蹋,本来空气中的酒精熏得安宝宝头晕脑胀,再加上忙到天旋地转,被李子牧浑浑噩噩不成器的节奏催得更是头重脚轻,不知道睡过去多少次,醒来多少回,连饱饿的感觉都没有了,等她最后清醒过来时,错觉强烈,恍如沙发是一具喷漆的油亮的棺木,而她是睡了一个世纪才勉强想重回人间的吸血鬼。
别墅里寂静无声,她揉揉惺忪的眼,去找李子牧。
癫狂过后,这个男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找,他安静地坐在客厅吊篮椅里,左腿的脚腕随意地搭在右膝上,偶尔脚尖在地面作用点力,吊篮椅便轻轻地晃荡起来。他戴着针对右眼的单框眼镜,手里拿着一叠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给五线谱增添上一些奇异的音符。
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宝宝,令宝宝一瞬间有些震颤——这样的目光,这样的人,是如何落入凡尘的?也对,他是人鱼,可是,纵使是人鱼,也该有如此清澈纯净的目光吗?
他的内心,或者是内心追随的那个方向,应该是最柔软、最无瑕的。
“你……”恍惚间,宝宝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李子牧又低下头去,重新沉浸到他的音乐世界中,也把宝宝拉回了现实。
“醒了?”他问,聚精会神全在落笔间。
“嗯。”宝宝小声说,好像再多一节音量就会惊扰到李子牧。
她揉揉疼痛的脑袋,打量着。头一次,她发现这个男人认真做事时真的很帅气,他的眉眼少了些轻浮,多了些深邃,眉头微蹙,偶尔跟着节奏轻哼两声,随后动作极大地划掉一些图,或者干脆揉成团丢到一旁。他不断地写写画画,脚下尽是些被丢弃的草稿。
安宝宝头晕地难受,感觉自己就像宿醉了三天三夜似的,满地的空酒瓶佐证着她的疯狂之夜。她想打开换气扇,可怕换气扇的噪音惊扰了李子牧,自己口干舌燥,所以想问李子牧要不要喝点水,想了想,又作罢,便走到懒人椅旁,盘腿坐到地板上,想静静地陪着他。不想,屁股刚捱到地面,就被李子牧的长腿一脚踹开。
“挡光了!”他说,无暇抬眼看她。
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苍白,宝宝鼓起勇气询问:“要喝点水吗?”
“加盐!超多盐!”
宝宝赶紧去厨房,一杯水,加四勺盐,正好达到饱和状态。小心地舀了一小勺送到嘴边,舌尖刚刚触到,苦咸的味道就让她冷不丁地打了个颤。她恭恭敬敬地把水递到李子牧手里,饱含钦佩之情地看他仰脖三两口喝尽。
“报时!”
得令!宝宝本能地伸手向裤兜里摸去,不见手机踪影,再去摸包里,可不仅手机,包也不知去哪儿了,糟心的是,包里的姨妈巾此刻正大喇喇地在电视屏幕上贴出个笑脸模样,翻箱倒柜找了好一会儿,总算在牙杯里发现了自己的手机。
“唔!竟然午夜两点了!”她奔到窗前,窗帘外,夜色黑沉,车道两侧的路灯如沉默的卫士,释放着让人感到困意的温馨光束。
“两点……”李子牧呢喃。
她四下寻找李子牧的手机,想着应该是在沙发的角落或是其他地方,万没想到,居然循着铃声到了卫生间,掀开马桶盖……
脑袋里一团乱麻:“到底发生了什么?该不是被下药或者窃取了记忆?”
努力回忆的话,她还是能断断续续地想到些片段的,比如说,她捧着整瓶的五粮液跟马桶干杯;比如说,她跳进酒池申明要保健养生;比如说,她扯着嗓子唱了首《睡你麻痹起来嗨》; 比如说,她举着卷发棒冒充007特工……
“啊!”她懊悔地直拿头撞墙,“宝宝啊宝宝,你可糗大了,这辈子都赎不回你的名誉了!”
撞着撞着,好像撞开窍了,明明泡进酒桶里的李子牧现在看上去还算正常,除了有点轻微脱水,其他并无醉酒迹象。
“也就是说,当我喝醉的时候他很清醒吗?”一惊一乍的,宝宝要把自己搞哭了:明明人家提醒过人鱼有强大的分解酒精的基因,再说李子牧也没喝酒,只是泡酒,身为人类的她就应该早做堤防啊!
“一个人自言自语什么?”外面不耐烦地问,随后,他把笔纸往地上一扔,向卫生间走来。
宝宝听见了,忍着恶心,把马桶里的手机拎出来,等李子牧出现在卫生间门口时,立即送上一个灿烂温暖的笑容。
“我的助理好像很勤快啊?”李子牧奇怪地问。
“洗洗手而已……”
“为什么拿我的牙刷刷我的手机?”
欸?
低头一看,宝宝被眼前的惨剧炸清醒了——水龙头里的水静静地流淌,她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按着牙刷,贴心的她还挤了些牙膏。
“醉了?”李子牧鄙夷地问。
“没……”
“那就是醉了。”他很笃定,宝宝辩解:“没醉。”
“那就是很醉!”他拉起宝宝的手臂,借着袖口的衣服,擦着墙壁:“你看,你把我的墙都撞出黑印来了,知道这面墙多贵吗?你这呆鹅到底耍酒疯到什么时候?”
“对不起……”宝宝低头认错。
“广告曲……你完成了吗?”
“你觉得呢?我,灯尽油枯了?我过气了?”他扭头冷冷地笑:“低阶生物,懂这样的话说出来有多伤人吗?”
“这是秋后算账吗?”宝宝委屈: “至少夸夸我啊,明明今天的主意也是我想出来的……”
“那是我伙食供应地好,给你的石灰大脑多补了点钙——嘶,”李子牧敲了敲她的脑袋:“你不说谢谢吗?感恩图报才有更多鱼吃!”
“谢……谢谢。”
在宝宝虔诚的祈祷下,李子牧并没有追究手机之事,而是去餐桌旁搜找食物:“我饿了。”
“我也是……”宝宝赶忙举手,片刻后,她又不自信了,手背小心地擦着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干嘛那么奇怪地盯着我?”
“我想撕毁协议立刻抹除掉你的记忆,从此你辞职我唱歌,老死不相往来可以吗?”
“做人要诚信。”
李子牧崩溃地抓起果盘里的苹果狠咬几口:“你,头脑迷糊,笨手笨脚,心灵单纯,情商低下,念在你抓着我的把柄,咱两之前有协议的大前提下,我不跟你计较。”
“但!”他说,顿了下,几步凑到宝宝面前,红透的苹果随着他激动的肢体动作在宝宝眼前晃了好几下。
“但!”他又说,把苹果移到自己脸前,宝宝的视线这才跟过来:“你听好了:我说我饿了,不是想找共鸣,听你说‘好棒啊,我也饿了’这样的话——而是希望听到我聪明勤快又体贴的助理说……”
“你想吃点什么我现在就去做。”
李子牧满意地点点头:“好心情都被你破坏了,出去吃点特色弥补回来吧。”
“我来联系司机。”
“算了,已经很晚了,有代步车。”
宝宝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流入进来,洗了把脸、简单地换了件平常衣服,走出门时万籁俱寂,车库卷闸上升的噪音就显得尤其聒噪。
作为代步工具,她新买的平衡车也暂时放在车库充电。
“赵天晟提议的?”李子牧斜瞥了眼,自言自语:“他这个外人,怎么可能理解我的需求?把这破烂卖了闲鱼。”
说着,他丢给安宝宝一串沉重的车钥匙,朝着一块被防尘帆布遮起来的高大物品瞅去。
“送你的。”
“真的?”
“高兴吗?”
“高兴!高兴!”宝宝跳起来,欢呼着,她双手揪着防尘帆布,猛力往下一拉,一辆比坦克还结实的磨砂黑重机车出现在安宝宝眼前。
“王的助理,出场不应该霸气一些吗?”他颇是骄傲地说。
“这这这……”宝宝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原来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难受。可能是酒劲还没完全发散出去,她有种头重脚轻,想一头栽倒的冲动。
“抱怨我没给助理配车?喏,这就是咯。”他摘下挂在车把上的安全头盔,手里把玩一圈,轻松地扣到她脑袋上,宝宝觉得那只头盔至少有十斤重!
“牧……牧先生,你该不会不知道,我是女孩子吧?”宝宝扶好头盔,乖乖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用力抬腿,跨坐在后座上,抓好座位后的保险杠,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以了!”
李子牧看着她一串动作一气呵成,郁闷地直扒头发:“可以什么?我开车吗?你是助理哎!”
“我不会……”宝宝试着往前凑了凑,握住车把,两臂撑得太开,她十分有把握会把这辆车开进阴沟里去。
“拜托,我会努力学,下次,不,下下次我就可以开车了!”她屁股向后挪了挪,紧挨着后备箱坐着。李子牧失望地吐口气,跨坐时提腿,长腿习惯性地后扫半圈,脚正好踢到宝宝的头盔,只听她闷哼一声,就如秋风中的落叶,已经摔坐在地。
“哎呀,对不起咯,下次,下下次你就可以开车了,拜托咯。”李子牧学着她的语气,双手合十地揶揄宝宝,随后发动马达,引擎轰隆隆地轰鸣,宽厚的轮胎强有力地碾压着柏油路,绝尘而去。
“喂!喂!李子牧!喂!你的助理丢了——!喂——”
宝宝气坏了,她拉出平衡车,加足动力,努力寻找李子牧留下的痕迹,可空气中连汽油味都闻不到,更别提能追踪到他的位置了。
风驰电掣的路途中,耳机中播放着09年李子牧的单曲《风中女王》:
他的机车在库房闲置许多年,翘首等待风中的女主人,只要坐在他身后,要去哪里完全他做主,喔——只有靠近他,才有偎依的心跳,只有抱紧他,才能君临天下地自由。
“哼,傻子!”他慢慢减了速度,拉起头盔的面罩,回头望着可能被安宝宝追来的路。
V2
“宝宝受委屈了……”
网吧,宝宝哭得一溜鼻涕一溜泪,屏幕上放着方瑶的视频聊天截图。这个时辰,她只想找个什么东西倾诉苦恼,并不打算把无辜的好友从被窝里揪出来,听她又臭又长,如同老太婆的裹脚布般绵绵不绝的唠叨。
“我看他,就是诚心要报复我,居然让我,一个90斤的女孩,去驾驶一辆比擎天柱还吓人的机车,马达轰鸣的时候,比打雷还震耳,而且,他居然把我一脚扫下去了!”
她抽噎着:“我到底哪儿得罪他了?我那么想干好工作,那么想帮助他,到头呢,戏谑、戏谑、还是戏谑,每天没完没了……”
“他别想得逞!凭什么那么拽?还‘王’?迟早他会发现,我比骨头难啃多了……”
旁边打游戏的一位男生出于人道主义,递给她一包纸巾,她很用力地道谢。
“说起来,我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好了,为什么一定对他那么上心?明明就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她揉着脑袋,虽然安全头盔保护了她的脑袋没被撞伤,但是从高高的机车上摔下去时脑袋着地,她的脑子像豆腐块似的晃了下,本来就迷迷糊糊地大脑这时更是发晕。
越想越气,她脱下鞋子,用力砸着摆在桌面上的头盔,砸一下,骂一句:“臭人!烂人!渣滓!垃圾!”
“方便面——欸,酸辣粉——欸,八宝粥——欸,鱼皮豆汤欸——”
走窜网吧的小吃店老板扯着嗓子喊,最后还专门凑到她身后,悠悠地叹息:“哎——北都一绝的鱼皮豆汤,热乎乎的刚出锅嘞,鱼皮美容,豆腐丰胸,可爱的女孩吃了更可爱,心情大美咯——”
宝宝上下猛抽的肩膀忽然停止了抖动。
“从来没听说过还卖鱼皮豆汤啊?”邻桌的男生奇怪地问。
“哦,今晚刚推出的。”
“师傅,”宝宝拉出钱包,在一堆杂碎的零钱中搜找:“鱼皮豆汤多钱?”
“两块五一大碗!”
男生也动心了:“我也……”
却听老板喊一嗓子“鱼皮美容,豆腐丰胸嘞——”,举起的手又落寞地放下:“给我来一份方便面。”
“怕什么?”宝宝嚷道,她一把抓起他的手,两眼泪汪汪地劝:“别人说什么,你千万不要在乎,就算在乎,也千万不要影响了自己的决定,否则就钻进他们的套路里了。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一定要坚持,这样,才不会后悔啊!”
她豪气地掷出钱包里的五十块零钱,痛快下单:“师傅,网吧里还有多少人醒着,您数数,一人一大碗,今晚我请客,少了我再补钱!”
等老板走了之后,她回头看着屏幕上的照片,狠抽一下,打算继续哭诉自己的不幸,忽然又觉得哪儿不对劲——刚才那人的声音怎么听着有点熟悉?是谁呢?李子牧?
“切,骄傲高贵跋扈嚣张的王,怎么可能会是小吃店老板?”她立刻摇头甩掉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转头与邻座热络地聊起来:“问你啊,出于什么目的,一个男人才会时热时冷、捉摸不透、虐人无数?”
“嗯……”邻座斟酌片刻:“一般来说,男人会对喜欢的……”
“不!不喜欢!是讨厌!非常讨厌!”宝宝坚决地纠正他,每个字都加了重音符。
邻座吃惊地看着她,觉得已经没有再解答的必要了。
从网吧里走出来,守在门口的星级酒店厨师长立即迎上去,竖起大拇指:“厉害,我都听不出是你来了!”
李子牧脱下外套还给他:“这事守口如瓶,好吗?”
“懂的,懂的。”厨师长机灵地答应下来:“那,来一份银鱼戏珍珠至尊王汤?”
李子牧朝网吧里瞅了眼,肉疼地拍拍他的肩膀:“十七份,亲爱的,请传承我的精神,低调着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