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没有等到世子爷的回答,杜磊又说:“谭馨十岁入宫,十五岁入内宫,一直以来都是负责勉宫附近的周全;三年前皇上登基之后,更是将她提拔为女卫统领,她的身世包括那个谭佩蓉,皇上都调查的一清二楚。”
他这一席话,再次令李盗酒愣住了。文成帝知道谭佩蓉的事,那是不是就说明,谭馨杀死谭佩蓉的事他也知道?
凉凉的微风中,世子爷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了对面的言若公主。身怀六甲的女子与他同样的惊讶,同样的不可置信。一向强调以法治国的君王,一向最重规矩最重律法的文成帝,竟然会放任一个杀人凶手在深宫任职,还将她安排到了勉宫?
相较于李言若的惊愕,时常混迹在外的李盗酒显然要镇定的多,脸上荡开一抹吊儿郎当的笑,语气也不正经起来,“查案断案是京兆府的职责,即便京兆府无权过问,也还有提刑司。小爷只是区区兵部侍郎,你来找我,是不是说不通啊?”
杜磊笑道:“出宫前,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说接谭馨回去之前,还得到世子这里拜拜山头。”
谭馨是杀死谭佩蓉的凶手,眼下就关在京兆府的牢房里,凭张萩的能耐,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要定她的罪不是什么难事;而现在,奉了皇命而来的禁军统领要将杀人凶手接回去,还特意地跑到王府来同他说了一声。
文成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谭馨的案子到此结束,你李盗酒就不要再兴风作浪了!
世子爷想了想,再问:“皇上是否知道南河市集又出命案了?”
杜磊很明显是有备而来,没有丝毫迟疑地说道:“既然是世子和张公子亲眼看见陈昭宥杀人,又有那么多人在现场,陈昭宥的罪名是洗不脱了。杀一个人是死罪,杀两个人和三个人也是死罪,并无什么区别。”
听到这样的话,李盗酒的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了一股寒意。皇帝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就是要让陈昭宥背上杀人凶手的锅,尽早地完结这桩案子。
谭佩蓉嗜赌成性,毫无人性,这样的人死了没人会可怜,没人会去追究真相究竟如何;至于李显,他唯一的儿子都已经不在意了,谁又会揪着一具白骨不放呢?擎牙关和绝谷两处战事吃紧,寒诺的死,蒋家、洪家、张家相继出事,整个皎城已经是人心惶惶,加上皇帝的身体……无论从哪方面考量,尽快了结此案百利而无一害。
李盗酒不是圣人,他只是一个在穷乡僻壤中长大的小混混,从小吃着百家饭长大,坑蒙拐骗偷他在行,要他心生慈悲怜悯众生还欠点火候。可一个‘是’在唇齿间流转,脑海里却浮现了那个并不健硕的身影。
当年陈蓉撵了她母亲出去,而后李欢庭对陈家的事袖手旁观,很大程度上与这件事有关;而现在,陈家早已变成人们茶余饭后的唏嘘谈资,甚至连谈资都算不上,他却回到了王府,悠闲洒脱地做着世子爷。而陈昭宥身为陈蓉的外侄,这两个人之间,从李欢庭来讲是表亲,而实际上两人该是仇人。
李盗酒第一次见陈昭宥,是在五年前。
年才十五的王府世子,走街串巷找人打架,而且专找那些在皎城有些名声的地痞流氓;可那些有些名声的人,手底下总有那么几个过命的兄弟,心狠手也辣,不怕死不怕事。地痞之间的打架没什么章法,不像拳法大家那样一招一式你来我往,完全就是靠谁的力气大拳头硬,靠谁的人多。
世子到皎城这么多年,除了身边那一只玄色的猫,仍旧孤身一人。
在他找上白天欺负了流民窟几个孩子的地痞罗三爷时,他身边连一只猫都没有,陪伴着他的只有嚣张的倾盆大雨,只有无边的黑夜,和一盏明瓦孤灯。
没人知道那一夜的南市废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包括藏身在流民窟的朱老大等人,狂风暴雨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小小少年和十数汉子的身影掩在雨幕中。鲜血刚刚冒出皮肤,便被瓢泼大雨冲刷的一干二净;哀嚎声,棍棒、刀剑相互碰撞声,鼓气壮胆吆喝声,以及那一个个人倒地的声音,被雷电结结实实地完全掩盖了。
没有人看到那个少年身上挨了多少拳头,没有人看到那十数个汉子怎么倒地,直到天色刚刚发亮,骤雨初停,才有京兆府的人乌泱泱地赶来了。而那个时候的李盗酒,拖着满身的伤痕,藏在乌衣巷口的破篓子里。
他不知道身上的血流了多少出去,大概有很多,用村口大娘的菜盆子装可能都装不完;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只是看到前方很多人再向招手,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编织成年少时最美好的样子;他感觉越来越冷,也越来越饿,越来越累,连支撑着张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破篓子挡不住风,也挡不了光,可那光斑斑驳驳地照在他手臂上、腿上、脸上,驱不走寒冷和疲倦。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破篓子里待了多久,期间又有多少人从篓子前经过,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比他在西山的屋子还破烂的屋子里,破烂的桌子、破烂的床、破烂的碗碟和一个穿着不算破烂的男人。
“世子应该清楚,眼下是多事之秋,用陈昭宥一人的命,来换取钧天臣民的安定,换取前线数十万将士性命,是最划算的。更何况,眼下陈昭宥已经逃了,以他的能耐,京兆府的人未必能找到他。”
杜磊的声音,将李盗酒从那桩血腥沉闷却又有令他感到些许趣味的往事中拉回了现实。他看了看对面的李言若,再看看侯立在言若公主身旁的剑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杜磊的身上。这位禁军统领一向不苟言笑,就像那座皇城一向庄严肃穆。
他知道,杜磊只是一个传话人,真正下达命令的,是那位居在深宫的九五之尊。
皇帝,立在钧天最巅峰上的男人,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平衡朝中的局势,关注前方的战事,子民是否安居乐业,以及——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儿子,他的妹妹,能不能驾驭这艘巨大的航船,能不能在夹缝之中生存下去,能不能保证敌军的铁骑不会踏破钧天的防线……
“知道了。”最终,李盗酒也只能用轻飘飘的三个字结束了这场谈话。国在前,家在后,个人利益在泱泱大国面前,更是微不足道。
他松了这个口,杜磊也松了一口气,往前一步抬手在李盗酒的肩头按了按,一席话在唇齿间转了半圈,终究是未出口。没有人是傻子,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多说,便是废话了。他在凉亭中默默地站了片刻,见世子和公主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揖礼辞了去。
杜磊走了,可他带来的凝重气氛却并未消散。一向不怎么正经的敦亲王世子正经起来,蹙着眉头沉思了好半晌,言若公主伸手在他面前晃得手腕都酸了,他才一把将那只小小的手腕捉住,“做什么?”
李言若问:“你还要用钧令吗?”
“当然要用。”世子爷将双眉一挑,十分理所当然,“虽说案子不用再查下去,那块钧令还是大有用处的。下次小爷再去艺园时带上它,张萩还敢同小爷抢人吗?”
李言若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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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市集的荒废宅院里搜出来的两具枯骨还没着落,屠家院子里又酿了一桩惨案,并且,酿造了这桩惨案的人,还是大家都熟悉的京兆府的捕头陈昭宥。这一日的皎城,围绕着南河市集的三条人命,讨论的格外热闹。
当然,人们在意的不是那三个人的死,而是死人的背后隐藏着的各种八卦趣闻。
因为‘云中龙凤’出事,皎城的戏曲之风萎靡了一阵,紧靠艺园流萤,根本不足以支撑,而各大茶楼的说书先生们又重新端起了吃饭的碗,一张长案,一把折扇,一块惊堂木,一副亮敞的好嗓子便是他们讨生活的全套工具。当然,除了这些,还需要一个足够吸引人的故事。
这个故事可以是流传千古的怪谈趣闻,可以是恐怖诡异的灵异鬼神,也可以是某些活色生香的本子,也可以是说书人根据实时实事改编的。
“咱们把时间倒退回三十六年,那时咱们的敦亲王爷刚刚封王建府,那王府落成之后,先帝爷为添喜色,特意将陈蓉许到了王府为王妃。那陈蓉是谁?各位听官,且听小老儿详述……”
黄昏脉脉,夕阳沉沉。劳累了一天的贩夫走卒纷纷赶着出城回家,无论他们这一天的生意是好是坏,赚的银钱是多是少,太阳落山,都要回到那一方或是逼仄或是宽敞的屋子里,或是孤身一人冷锅冷灶,又或者父母妻儿围炉相候。
家,是每一个人心中的归属,只有回到家里,那一颗不曾被这个世界温柔对待的心,才会稍稍缓和。
而在众人都赶着回家的这个时候,李盗酒却换了一身极鲜艳风骚的衣衫,骑着高大峻拔的乌骓马,静悄悄地、大摇大摆地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