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身上穿着青色的绸布衣衫，衣身绣有青绿的竹叶暗纹，袖口和领口处用白色绲边，上面绣了一圈暗红的花色。他一路行来，并未带着自己时常挂在肩上的药箱，身后也没个小童跟着。
等他入了凉亭见过了礼，李盗酒便先调笑道：“你准备拿什么来诊脉？”
李泉垂眉应道：“公主千金之躯，哪里轮得到小人来诊治？世子有什么话便问吧，问完了，小人还要回去翻晒草药。”
他表现的如此坦诚，李盗酒也不再藏着掩着，从茶盘里翻出一个杯子倒了一杯花茶往石桌上一搁，含笑说：“不用紧张，咱们就寻常聊一聊。”
李泉略迟疑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盯着面前那杯热气缭绕的茶水出神。
李盗酒笑道：“放心，我还要靠着你提供线索，不会一杯毒酒毒死你的。”
李泉摇头，解释道：“此茶应该是太医院的大人们专门为公主调配的花茶，其性能是根据女子生理调配的，毕竟男女有别。”
世子闻言，垂眉看了看手中那杯茶水，愣了一会儿，默默地将茶杯搁了下来，然后推得远远的，顺势瞪了一眼侯立在凉亭外的侍女。
一向温和可亲的侍女仍旧满脸笑容，看起来十分温柔。
李盗酒喜欢温柔的女子，可像剑竹这样，能够在眨眼间放倒七尺男儿的温柔，他实在无福消受。略微咳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世子爷正经问道：“南河今晨又发生了命案，你知道吗？”
李泉不假思索地道：“知道，听外出采买的小童说起的，听说凶手是京兆府的捕头，死的挺惨的，五马分尸。”
李盗酒又问：“知道那是谁吗？”
李泉再次点了一下头，脸上的神情仍旧淡淡的，没什么变化。
李盗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啧啧奇道：“我可是听说，屠一刀的女儿屠巧儿当年可差点成了你的媳妇儿，结果就是因为你爹反对才没有做成这桩婚事，结果那屠巧儿直接跳河自杀了！”他玩味地盯着李泉的眼，“准岳丈被杀了，你就没什么感觉吗？”
李泉抬起眼皮，迎着世子的目光，很是疑惑：“世子觉着，我该有怎样的反应？是该哭天抢地悲痛交加，还是义愤填膺缉拿凶手？”不等李盗酒回答，他自顾自地说：“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医者，手无缚鸡之力，同巧儿更是有缘无份，既不能为他披麻戴孝，又不能为他讨回公道，何苦自惹烦恼。”
他说的很有道理，李盗酒无从辩驳，算是将这桩事揭过去了。随后，他又随口说：“佛家说因果循环，果然是不假的。如果当年李显没有反对你和屠巧儿的婚事，屠巧儿便不会自杀，屠一刀也不会杀他；如果屠一刀没有杀李显，那陈昭宥也就不会为了给李显报仇而杀屠一刀。”
李泉那双淡若古井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些许的疑惑，“你的意思是，陈昭宥杀屠一刀，是为了我……”他话说了一半，顿了顿，生硬地把称呼改了，“李显？”
“嗯。”为了加大自己话中的可信度，世子爷重重地一点头，“他亲口说的。”见李泉陷入了沉思，他又问：“小爷实在好奇的很，李显和陈昭宥究竟是多重的交情，竟然值得他拿命来替他复仇。我同他相识这么多年，和李显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久，这两个人可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呀！”
“大概，是李显曾经救过他的命吧。”李泉缓慢地将记忆从脑海中抽出来，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我记得约莫十几年前听人说起过，说王府里有人受伤，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是李显将他救回来的。那个时候前王妃还在，陈昭宥时常到王府玩耍，李显也还不是王府的家臣，还在太医院当小医官。”
李盗酒恍然，“难怪他和秦岚相熟。不过……”他话锋一转，又盯着李泉问：“小爷记得，当年你和李显可不止是为了屠巧儿的事闹，也因为他在王府当差的事。为何三年前他刚刚离开王府，你就进王府接替了他的位置？”
李泉冷冷地笑了一声，“功名利禄有谁不爱呢？”
李盗酒也是冷笑着说：“李显在王府十几年，得到的也不过是丰厚的财富和闲散；以你的医术修为，想要功名完全可以入太医院，亦或者当个游方郎中杏林悬壶，也是一件可以名扬天下的积德事。小爷我是不是可以假设，你为了接替李显在王府的位置，所以将他杀了？”
李泉微笑着一摊手，神情十分坦然轻松，“世子看我这双手，可做得了杀人分尸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显被人杀人分尸了？”这一刻，李盗酒脸上的表情好似终于逮住了狡猾猎物的猎人，掩饰不住得意地将嘴角眉梢都往上挑，“京兆府的消息是封锁了的，你连认尸都没有去，又是从哪里知道李显被人分尸了？你不去京兆府认尸，是因为和李显势如水火死生不复相见，还是从一开始你就确定了，那具白骨就是他？”
面对世子爷的咄咄相逼，李泉明显地怔住了，平和的眼中漏出了一丝恐慌，说起话来也有些打结，“是……是京兆府来的差爷说的，说张公子根据那具五马分尸的尸体，描绘出的画像，还是世子认出来的。”
世子爷成功地被他这句话噎住了，好像一口干硬的馒头哽在了喉咙口， 噎下去也不是，吐出来又怕伤着了喉咙！好一会儿，他才往旁边啐了一口，抬手扶额，低声骂道：“这群蠢货！”
李泉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端起那杯专程为孕妇调配的花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唇，随后才缓声说道：“世子怀疑是我杀了李显，大可以派人调查我，只要您能拿出证据，小人绝不抵赖。”
他就像是在决斗中的胜利一方，看着败在手下的对手，谦卑有礼，“至于李显和陈昭宥之间的事，或许他们的感情深厚，或许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小人是李显失踪后才进王府的，进了王府也没有见过陈昭宥，实在无从判别他们的关系，只怕是帮不上世子什么忙了。”
微风带着满院子的花香吹进凉亭，吹起世子爷脸颊两侧没有束起的发丝，吹起青年医者束发的青缎，吹起言若公主鬓发间的簪花步摇。
言若公主是插不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话，目光在两张脸之间来回扫视，眼见两个人都无话可说了，她才慢慢地说：“当年陈家遭难，阖府上下尽皆送命，也不见陈昭宥杀人。纵然李显对他有救命之恩，可既然已经确定了屠一刀为凶手，以陈昭宥的为人，就算真要报答李显的救命之恩，他应该做的是将凶手绳之以法，而不是如法炮制将人杀了！”
言若公主这一席话，得到了世子爷的点头赞同，紧接着世子爷又问：“可问题是，无论从现场两名差役的死状还是屠一刀的死，以及当时我们两个看到的陈昭宥的状态来看，他都是凶手无疑了。”
言若公主蹙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了一阵，随后道：“或许是受人指使？”
见他们两个谈论起来，李泉便起身揖礼，说：“若没有其他事，小人先退下了。”
世子爷忙招呼住他，笑吟吟地说：“殿下出来时轻车从简，不曾从宫里带出大夫来，要从太医院请大夫来也麻烦，倒不如就辛苦你在东院外头住着，也方便殿下随时传唤。”他笑的眉眼弯弯，一副商量的语气，“相信，李欢庭和邱逸棠应该不会反对的。”
李泉虽然终日待在王府偏院，但脑子还是有的，知道李盗酒对他的怀疑还没消除，要把自己留在身边好就近监视。他坦然一笑，说：“世子发话，小人无敢不从，容小人回西院收拾几件贴身衣物来。”
世子大气地一挥手，往外头唤了沐七来，吩咐他好生送李泉大夫回去西院，再同李欢庭解释清楚，把李泉大夫请回东院来。他吩咐完这一切，又将已经步出凉亭的李泉叫住，说：“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血浓于水’这个词，但它能经得起千百年的检阅，说明其是存在一定道理的。心爱的女人也好，有教导养育之恩的老头也好，都不足以成为弑父的理由。可这世上，毕竟还有很多东西，比‘血浓于水’要重一点。”
他这一席话没头没尾的，但李泉却听明白了。
李盗酒进敦亲王府的第一天就和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对付，他在西山就像是孙猴子待在自己的花果山，而敦亲王府对他来说就是玉皇大帝的天庭，诸多规矩束缚着他太不自在。孙猴子天生地养，在那班神仙的眼里是讨人厌的存在，但世子爷的身上流淌着的是敦亲王的血，所以无论他再怎么不堪，再怎么胡闹，整个皎城的人包括崇奉先帝在内，都对他格外的宽宥。当然，更多的宽宥是源于对敦亲王的敬畏。
一开始李盗酒再怎么无法无天，对李欢庭的敬意还是稍稍有一些的，偶尔高兴了或者有求于他的时候，也会唤他一声父亲。可自从李老爹被李欢庭赶回西山死于那场洪水之后，李世子对这位生父再无半点敬意。
可无论他再怎么胡搅蛮缠，危机李欢庭性命的事，他绝不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