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没好气地喝道:“江湖讲求的是狭义,只要狭义在心中,何处不是江湖?你们这些年轻人,享受着前辈们拿命换来的安泰成果,却还不知足。我钧天法制愈发的完善,民众的性命和财产得到保障,不再像从前那样,被人杀了抢了,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朝廷保障民生,又有什么错?至于你说的惩奸除恶,确实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可冤冤相报何时了,遇到什么事,还是不能意气用事。你看那京兆府的陈捕头就是一个例子,他是杀了人泄了愤痛快了,可如今朝廷海捕文书一下,别说是前程了,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不知道呢!”
他这一席话虽然说得重,但在场的人都很认同,尤其是最后提及京兆府的陈捕头,更是叫人扼腕叹息。
青年人被工头一通呵斥给吓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转过来,识时务地赔上笑脸说:“头儿息怒,我这不是不懂才请教您呢吗?咱们接着说那艘画舫上的刘爷吧!”
刘三面色稍稍缓和,示意众人都坐下来,才心平气和地继续开说:“说起来,我也算是刘家的旁支,曾听上一辈人提起过,说咱们刘家也曾是个世族大家,祖上做的是走镖的生意,走到哪也没几个人敢惹,就如……”工头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一个能让这些人接受的例子:“就如现如今洪家在商行的地位,刘家镖局在武林中,也是威名远播的。”
因为何月华和洪七七的死,洪家曾经几度被推上风口浪尖,威信大不如前。可无论怎样发酵,这些事都不足以撼动洪家在商行的龙头地位。而曾经的刘氏家族在武林中能够媲美洪家,它的威势就可以想象了。
“后来朝廷加大了剿匪的力度,匪患几乎没了,镖局的生意越来越淡,得到朝廷的招安。为了是否接受招安,刘家内部发生了很大的分歧,最后索性分为两派,一派接受了招安,入朝中供职。如提刑司上上上一任的主司刘苟,前不久被砍头的刘六郎,就是属于招安这一派的。另外一派是不接受招安的,继续做走镖的生意。只是可惜,匪患少了,朝廷又大兴桥路,交通便利了,镖局最终彻底没了生意。原本那些不愿被招安的人,渐渐没了路,也便各奔东西了。刘爷是刘家世族不愿招安的最后一脉。”
说到最后,刘三的语气已有几分虎落平阳的苍凉之感。
青年人这次变得小心翼翼,等了好久,见众人都不应声,这才问:“听您这话,这位刘爷的晚景应该十分惨淡才是。可单是那艘画舫就价值数千斤金,每天还有歌女舞姬出入,怎么看也不像是落魄家族的独苗呀!”
刘三笑道:“所以说你们到底年轻,不知道外头的事。虽说在朝廷的大力招抚、施压下,江湖名存实亡,但还是好些人在暗中进行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赌坊、青楼妓院、这些,因为是些无伤大雅的事,加上背后有大人物支持,朝廷也怕闹得太僵吃亏的还是咱们老百姓,所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不危害到百姓,他们多半不管。可官府和江湖之间,毕竟曾经出现过隔阂,一个是执法人,一个是被执法人,这两边要是发生点什么矛盾,就需要人去调停。”
青年人恍然道:“我明白了,这位刘爷,就是官府和黑道之间的调停人。”随即,他又不解了,“可刘家已经没落了,那些江湖中人,为什么还肯给他这个面子?”
刘三抬手抚了抚下颌,本想像个年长的老者一样做出深沉状,结果发现自己下巴被剃的光溜溜的,根本没有那一小戳代表年岁沧桑的小胡子,只好改为摸着自己的下巴深沉道:“要不说,当年刘氏家族能够在武林中屹立不倒呢?他们还站在巅峰之时,处事极为公平,又颇讲义气重情谊,大半个江湖都曾受过他们的恩惠,自然人人都买他们几分面子。至于朝廷嘛,他们要的是安定和和平,既然刘爷能够让黑道稳定,自然乐得和他交好了。”
听到这里,众人算是明白了那艘画舫上的人,真的是不好惹。可昨儿夜里,世子爷穿的花里胡哨去画舫做什么?
刘三见众人殷殷期盼着的表情,便知道这群小子还没死心,便道:“南市流民窟你们都知道吧?七八年前那里还姓刘,也算是刘爷罩着的,不过负责那处的人不是刘爷,而是刘家旁支的一个小无赖刘元。后来因为世子要争流民窟的那块地盘,结果被刘元打了个半死,然后敦亲王府的人又把刘元打死了。那刘元虽然是不入流的小混混,但毕竟是刘家人,事关面子,刘爷自然要问上一问。”
其中应和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听说当时世子爷被打的很惨,要不是京兆府的人赶来的快,估计命都要交代在那里了。刘元被打死的事我也知道,当时轰动还不小呢,他手底下那些混混到处找人报仇,不知为何就消停下来了。”
刘三叹道:“世子爷养了很久的伤,刘元手底下那些混混到处挑事,后来世子爷伤好了之后,刘爷见了他一次,两个人之间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话,后来那些混混便安静下来了,流民窟也就成了世子爷的地盘。想来,这次世子去画舫找人,也是与那些年的事有关吧!”
话到这里,茶也凉了,馒头也啃完了,好奇心也解了。刘工头起身拍了拍巴掌将众人从陈年旧事中拉了回来,说:“抓紧时间回去休息,今天晚上还有一趟货靠岸,还是老规矩,干完就结工钱!你们到时候可别有人半道给我掉链子!”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茶棚里的人是散了,而他们之间的谈话也随风散入了街坊邻舍的耳中,再经由口口相传,很快整个皎城就都知道了昨天夜里,世子爷穿着一件粉雕玉琢的衣裳登上了南河的那艘画舫。
南河离德仁街不远,但也不近,议论声传不到这里来。所以一大早就骑着乌骓马来到德仁街的世子爷并没有听到那些议论,只是当他慢悠悠踱马至刑部衙署前时,看到了挂着张家府灯的两人小轿也落在了衙署门前,一身红色束腰宽袍的张公子从轿中行了出来。
李盗酒人在马上,垂眉看着这个风姿绰约的男子,笑着打趣道:“都说岁月不饶人,可张公子这张脸,却是越看越精致了。”
阳光刚刚挣脱云层的束缚,丝丝缕缕地投向了大地。张公子微微仰起头看向逆着光打马而立的世子爷,言语是一贯的温和,“听闻,昨夜世子爷去了南河。”
李盗酒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但还是挑在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去见那位有恶劣趣味的糟老头子,就是不希望这件事被太多的人知道。
不等他想出应答之语,张萩却十分善解人意地将这个话题带过,笑道:“世子的衙署应该还要往前一些。”
李盗酒抬眼看了看位在前方的兵部衙署,随后目光又转向紧邻着兵部衙署的兵马司,“兵马司也不在这里。”
两个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向了那一扇庄严肃穆的刑部大门。
刑部是负责总领全国各类刑事案件的机构,拥有对全国提交的案件的审核驳斥重查权力,后来有了提刑司,皇帝便将审核、驳斥、重查的权力移交过去,刑部便只负责归纳总结所有案卷,然后根据这些适时的案子来调整相应的律法,倒是让刑部官员轻松了不少。
刑部尚书王珍是个很随和的人,除了在律法修订更改这一点上,没见他与谁急过眼,满朝文武与他的关系不亲不疏,保持着点头的交情。倒是刑部侍郎杜鹤杜大人,是个八面玲珑的通透人物,摊上这么一位专注的上司,是他的幸,也是极其的不幸。
王珍修订更改律法,多多少少会涉及到朝中那些高官权贵的利益,这些人明面上不敢和律法过不去,暗地里使绊子却是干得出来的。这个时候,就需要这位杜侍郎出面调停,四面赔笑;而也正因为王珍的专注,也使得刑部一应的大小事务都落在了这位杜侍郎的头上。
而且,最近因为他儿子杜全民丢了禁军差事的事情,这位杜侍郎正在四处求告,想要再为不孝子谋一个清闲的好差事,正是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所以,当杜鹤听说敦亲王世子和兵马司暂任主司求见时,他那颗本来不大的头,变得比普通人还大了。
李盗酒他倒是不惧,毕竟这位世子爷混账归混账,基本分寸还是懂得的。可对于张萩,杜侍郎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态度来。毕竟,他的儿子杜全民,就是因为被兵马司的人逮到禁军统领跟前,才会丢了禁军的差事!而张萩,现在暂代兵马司的主司,还是他亲自将人押到杜磊跟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