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公与私
车前一丁2019-03-20 21:203,145

  九月,秋风和秋雨逮着秋意的尾巴,缠缠绵绵地同天地万物亲密接触,满城的金甲在微风斜雨中沉寂着旋转,那些带着细微纹路的金黄色叶片,作出生命中唯一的、最后的华丽一舞后,最终归于尘埃。

  楠竹枝桠捆扎成的扫帚轻轻地划过凹凸不平的青石地面,将那些粘带着细蒙蒙水珠儿的落叶扫入簸箕里,一下又一下,一片又一片,如此重复着。再微弱的细雨也能积少成多,湿了老人花白的鬓发,湿了那张苍老的面庞,湿了那一袭青色的稠衣。

  朱漆大门上挂着挽联,白底黑字的府灯上是一个大大的‘哀’字,风吹来的时候,生怕打扰了未亡人的悲伤,小心翼翼地从门口掠过,无声无息。却偏偏有那不识趣的脚步声踏雨而来,静静地伫立在屋檐下,再不肯往前多迈一步。

  老人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脚步声传来又停止的方向。红色,代表着喜庆,而白色是这世上最大的哀愁;极端的两个颜色,在老人的眼中融合,汇成一道强烈的悲愤与哀凉,在那双犹如枯蜡的眼里汹涌地撞击着。

  “张公子。”何珏的上下牙紧紧地扣着,声音从唇齿间缓缓地迸出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呐?”

  他的声音苍老,恨不能将眼前这人当做口齿间的字一并咬碎,因为他想起了落在云中龙凤废墟前的那一滩烂泥一样的女儿。那个如花似玉的、令他感到骄傲的女子,从云中龙凤脚爬架上一跃而下,成全了何家的香火,也成全了洪家和张家。

  而他明知道害死女儿的真凶是谁,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逍遥法外,拿不出一丁点的证据。他恨眼前这个男人,恨不能拆他的骨喝他的血,很不能将他凌迟以偿女儿的命!可如今人就站在他面前,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走上前去扇他一巴掌都做不到!

  现在的何家风雨飘摇,他还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需要保全,不能行错了一步。他这条老命不值钱,可他的一双儿女该怎么办呢?在接连失去了两个姐姐之后,还要让他们失去自己的父亲吗?

  庭院正对着的是陈设的灵堂,堂上挽联高起,隐约能看到两张高案上置着的灵位。张萩用不着看,便知道那两张灵位上书的是谁的名字。

  “洪少夫人的事在下很抱歉。”距离何月华血溅云中龙凤已经过去了许久,久到人们都淡忘了这件事,张萩才向这个可怜的老父亲微微颔首,诚挚地道歉:“在下的本意,只是想阻止少夫人告状,实在没有想到她的性子如此的烈。”

  他阐述事实的道歉,更像是在推卸责任,令老人心中那团火,烧得更旺了。瘦长的十指将楠竹杆子重重地一捏,却终究只是将扫帚往地上狠狠地一掷,拂袖转身回屋的同时,又是一声怒喝:“送客!”

  门口的小厮为难地看着张萩,“张公子,您还是请吧!若是我家少爷回来了,只怕就不会这么温和了。”

  张萩却没理会小厮,径自抬步跟上了那个佝偻着身形的老人,转入了后院,随着他到了内宅。

  何珏在书房门前停了下来,转身望着跟了他一路的年轻男子,眉头皱的越紧,颤声问道:“你是不是要把我们何家赶尽杀绝才甘心呐?”

  张萩弯腰揖礼,“在下并非存心上门挑衅,实在是为公事而来。”他重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老人,坚毅的目光直直逼视着,开门见山地问:“五年前何尚书为前任户部尚书陈天涯伸冤,应该是知道当年陈天涯贪污渎职的具体事宜。”

  他的问题,令老尚书即将出口的怒喝生生地噎了回去,那张原本充满了愤怒与悲凉的老脸,迅速地陷入了回忆的迷茫,然后,眼中露出了些许的恐惧。

  张萩察言观色,继续追问:“当年陈家阖族被牵连,被杀的人和流放的人究竟有多少,现如今又有多少幸存者?此事事关重大,希望何尚书能够如实相告!”

  何珏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这几日他虽然告了病假待在家里,但外面的事还是时常关注的,关于陈昭宥在南河杀人的事他也听何乾说过一二。如今张萩来问陈家十年前的那桩案子,自然是与陈昭宥杀人有关了。

  于公,他身为朝臣,理应将所知的情况道出来;可于私,他同张萩之间,隔着女儿一条性命,他又如何能够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这些陈年旧事呢?更何况,这些老旧的往事,牵扯着崇奉帝的英明,牵扯着朝中诸多的贵臣,一旦他开了这个口,只怕他连个做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老尚书立即收拾起自己的心情,端出一副严谨肃穆的态度,厉声问道:“张公子是以兵马司主司的身份来此?还是代表着京兆府问话来的?”

  张萩恭谨地回道:“在下是以私人身份来的,不代表京兆府,也不代表兵马司。”

  何珏冷冷地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以私人身份告诉你,杀女之仇不共戴天。”

  张萩静静地承受着老人的恨与怒火,丝毫不受影响,慢条斯理地道:“贪墨赠灾银子,致使数百灾民饿死,既然能让崇奉先帝痛下杀令,足以证明当初证据之确凿;无论此案是真是假,牵扯绝不简单。当初大人既然能够为陈家挺身而出,冒着得罪先帝和朝中权贵的风险也要为陈家伸冤,可见您该是掌握了切实的证据。只是可惜当年这桩冤案并未公开审理,知道内情的人不外乎先帝、杨有善和您,如今他们二人俱已仙去,在下能找的人也就只有您了。”

  他仍旧保持着弯腰揖礼的姿态,抬起眼看了看对面的老人,小心翼翼地道:“据在下所知,当年陈昭宥入京兆府,还是您推荐的。”

  何珏静静地垂眼看着这个以诡辩著称的年轻人,看着害死了她女儿的仇人。有风吹动他满头花白的发,拨弄着他那颗摇摆不定的心。

  半晌之后,他转身推开了书房的门,淡淡地说了一声:“进来说。”

  这个利用自己三个女儿换来在错综复杂的朝堂上持身中立的老人,最终还是输给了铭刻于骨血中的那份正义感,将个人的恩怨情仇暂时放在了一边。

  “十年前,岭南旱灾严重,朝廷紧急调拨了五十万两白银赠灾,有当时的户部尚书陈天涯全权负责处理此事。可过了一个月后,有人敲开了提刑司的大门,说岭南饿死了好几百人,朝廷的赠灾粮食和一应的物品都没有到达。”

  雨渐渐地大了,落在银杏叶间,响起绵绵麻麻的声音;风也刮的更狠了,令那些还在枝干上纠缠的金黄叶片依依不舍地同母体做了诀别。

  数百口性命从老人充满了惋惜的沧桑语气中慢慢地流逝,一桩冤案也逐渐成型:“当时的提刑司主司是刘苟。”他说到这里,脸颊上的肉微微地抽动起来,似乎那些陈年旧事令他十分的痛苦。

  在他停顿的这个空隙,张萩插了一句嘴:“在下记着,这位刘苟是何尚书的妻侄,年纪不大,能力倒还不错。”

  何珏轻声一叹,没有理会张萩的打岔,继续往下说:“朝廷立即派了刘苟带领提刑司前去调查,得回来的结果是,当时负责赠灾的户部尚书陈天涯带着五十万赠灾银子不知所踪。朝廷派人到陈家搜查,在陈家的地下密室之中,发现了七十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吏部尚书已经上了年纪,一长段话说出来,须得歇息一会儿。

  府上的小厮受命不敢来书房打扰,放在桌案上的茶已经凉了,何珏却不在意,端起来抿了一口后,才继续说道:“岭南数百条性命,实在太过震惊,虽然朝廷已经下令封锁了消息,将真实的情况往下压了不少,但还是在钧天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先帝爷一生爱民如子,数百灾民的死亡报告和陈家密室发现的那数十万白银的报告摆在他面前,哪有不震怒的?当时没有找到陈天涯,便只能拿陈家的人。但凡知道那间密室的,平素时常跟在陈昭宥身边办事的,以及户部相关的人员,被斩的被斩,流放的流放……”

  张萩疑惑道:“在下记着,陈天涯的亲妹妹是敦亲王府的王妃,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在嘉禾郡主的面子上,先帝这个处置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敦亲王妃?”何尚书冷冷地笑了一声,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向对面的年轻人,“你以为,是谁建议先帝快刀斩乱麻的?”

  张萩的面容上,微微地漏出了些许的错愕,有些不可置信。

  看到他的神情,何珏知道他想到了其中的内情,继续说道:“当时,满朝文武都只剩下了愤怒,无论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意见出奇的一致,要拿陈家人来为那数百口人偿命。等陈天涯回来的时候,面对的是被屠戮过的家门。”

继续阅读:第三百六十九章:‘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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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取江山作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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