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慵懒,散漫地洒了满池;各色锦鲤在粼粼水波下穿梭,荡起层层潋滟。垂在水面的钓线忽然一阵晃荡,牵动着水竹削成的钓竿也晃荡起来;而钓竿的主人,却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发觉。一旁的张萩将袖口往上方一拢,伸手将钓竿拉了起来,只是为时已晚,钓线的底端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银钩子,上面的鱼饵早已空了。
“可惜,鱼跑了。”张萩一面叹息,一面将钓线拉了回来,从一旁的盘子里捡了一粒葡萄挂在银钩上,仍旧将钓线甩了出去。
等张萩将鱼竿插在原来的位置上时,李盗酒才反应过来,奇怪地瞧着他:“张公子另辟蹊径,闻所未闻。”
张萩笑道:“古有姜太公直钩垂钓,就不许在下愿者上钩吗?”
李盗酒闻言也笑了笑。所谓的愿者上钩,不过是一场心理战,比的仍旧是谁的心思深计谋周全,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也就只能静静地等着这股子东风吹来。而现在,他能等,那个身在魏巍高墙内的九五之尊,却等不得了。他转头盯着张萩,缓缓地说道:“若此事但真是李欢庭所为,只怕杞悯大夫也有危险。”
秦岚是负责照看龙体的太医,而近来文成帝多次有疾,且只李盗酒一人知道;而秦岚之后便是杞悯在宫中伺候,李欢庭那样聪明的人,怎会瞧不出这其中的事?
看着李盗酒满面肃然,张萩反倒是愈发的轻松起来,淡淡地问:“世子担心什么?”
“主少国疑,群臣不附。”
李盗酒只给出了这样的八个字,却教张萩那张温和的面容为之色变。现如今的文成帝手中握着兵马司、京畿预备营和寒门,朝中诸臣十之有三是肯追随的,与初初登基时截然不同,再也不是那个战战兢兢的新君;如今这样大好的形势下,李盗酒这八个字,显然不是给予文成帝的。
主少的唯一可能,是文成帝驾崩,太子李愧继位!
张萩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唯一没有料到,李盗酒苦心孤诣要隐藏起来的真相,会是这个。他看着素来吊儿郎当的男人此刻一本正经,看着满脸肃然的世子爷,迟疑着问了一句:“世子莫不是在玩笑罢?”
李盗酒收回了咄咄逼人的视线,目光远远地眺向了天际,眺向那一座赫赫威严的皇城。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一个年轻皇帝利用他来收拢政权而与他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可他不是第一次见九五之尊人事不省的样子,不是第一次听老太医的叹息,更不是第一次听年轻的君王谆谆嘱咐。那是一国之君对这大好河山的愧疚与留恋,是为兄为父对至亲的担忧与不舍,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人,对上天给予他这沉重一击的无能为力。
权力,财富,情谊,上天赐予了年轻的帝王一切人世间至美至好的东西,便拿走了他的自由、健康、寿命作为等价交换,老天爷总是这样公平地绝情。
他的不语,无疑是在沉默中给了张萩最坚定的回答:那并不是玩笑,而是真真切切存在并即将发生的灾难。
“主少国疑,群臣不附。”张萩轻声呢喃着这八个字,眸中光彩点点退却,最终化成一片不解与担忧,“世子就不怕,张家乘势而起吗?”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怕张家起不来了。”李盗酒笑了笑,“李欢庭想要一人之下,又岂会容忍有人与他比肩立足朝首?我若是他,得知了这个消息,首要做的是确认消息的真实性,一旦确定属实,第一个下手的人便是张皇后,然后拉拢毫无背景的静贵妃,将她扶持上皇后的位置,随后便是你张公子。失去了一双儿女的张觅已然不足为惧,至于寒门,远在边关与中阳、弦月作战,一切补给都需要朝廷供给,李欢庭掌控了朝廷,还怕他们不俯首吗?”
他分析的如此透彻,令张萩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这个年才双十的男子,好似在官场摸滚打爬了数十年的狠角色,每往前踏一步,已然设想好了后头十步该怎么走。而这样的人,是权倾朝野的李欢庭的儿子。一旦他们父子两个联手,这天下间什么得不到?
可此刻他这些话说出来,分明带着些许的讥讽。
“既是知己知彼,自然应对得当了。”张萩收敛满心惊愕,语气平淡。
李盗酒却又是冷笑,“我花了这么多年去对付蒋家,结果还不是牺牲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这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连我自己都是一天三变,岂能妄言知他人心性?”他抬眼觑着张萩,嘴角往后一咧,脸上又浮现了一抹痞雅,“张公子既然决定入这局棋,你又要求什么?”
求什么?
张家世代为官,祖上封侯拜相也出过不少。张萩一出生便享受着祖上的荫庇,可以随性而为,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个畅意。真要说出个所求来,大概是想要赢上那个从他手中夺走了提刑主司这个位置的男人一次。可前任的提刑主司已经折损在太行山下,现在的提刑主司隋崇亮,不过是李欢庭养的一条狗罢了,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求一求自己的极限所在吧。”温润的公子如是说道:“将来青史长书,或许能留下只言片语。”
李盗酒闻言长声喓喓地一叹:“还以为张公子高俊清雅只爱风流,视功名利禄如浮云流沙,却原来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他淡淡一句话吐槽完毕,便又利索地转了话锋,“狗虽不咬人,但叫唤起来也难听的很,趁着天晴料理了才好,省的到时候惹来一身骚。”
张萩一挑眉,“俗语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李盗酒道:“那也得看狗的主人,是不是足够看重这条狗,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管他的生死。”
话到这里,虽然不曾分明,两人心中却各自已有了主意。张萩本为秦岚之事来的,却不料李盗酒抖的如此痛快,他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暗暗为前景担忧。倘或真如李盗酒所言,皇帝将不久于人世,国中必然有一乱。且不说边关战事、朝局动乱此等大家之言,单是张家的处境便分外尴尬了。他心中忧虑,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话锋一转,神态轻松地调侃道:“世子长居皎城流言榜首倒也不算新奇,近来怎么世子妃也成了流言常客,从前也就是贵府内院小事,如今却带携着外男,这却有些意思了。”
李盗酒牙疼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觑着他问:“张公子似乎乐在其中?”
“都说人生如戏,戏曲毕竟按部就班,事先演排,看的不过是前人喜乐悲欢;唯有这现成生活因为不是事态发展,所以难免更加美妙些。”张萩含笑调侃过后,语气转正,“在下实在好奇,既然有洪宇这颗棋子在手里,世子怎么放着不用?”
对于洪宇,李盗酒心里总存有些许一样的情绪,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刚从云端跌入了万丈深渊,或许是他那副看淡了生死的坦然令他心生向往,或许也是出于对那个用生命帮了他的女子的愧疚。他总觉得,一切的阴谋手段,再用到那个病榻上的男人身上,他就只剩下了一条绝路: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痞雅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低声地喃喃道:“这世间,总要留一些真性情的人,专为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张萩重复地咀嚼着这五个字,这五个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太过奢侈的字眼。多少人为了权为了名为了财富忙碌一生,他们为了父母的期望,为了亲朋的称颂,为了流芳百世为了家族荣耀奉献着自己的一生,而这其中,真正为了自己的人,十难有一二。洪宇一出生便是大富大贵之家,从前的他为了家族为了洪钟,哪怕缠绵病榻也想要为他们分忧解难。而现在,他已经失去了想要守护的女子,想要解忧的父亲,天大地大,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只能为自己而活,无论是碌碌无为终此一生,还是从伤痛中站起重头再来,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想到这里,张萩反而有些羡慕那个病体沉冗的男人。他哪怕再是潇洒,也终究为人子为人臣,为堂堂八尺儿郎,做不到冷眼旁观天下大乱山河破碎。
“人人都是身不由己。”容貌俊美的男人用这样一句叹息为这场话做了终结,起身辞了去。他刚刚走出廊下,忽然听得身后水声大作,回首望去。李世子正起身拉起钓竿,钓线的另一头仍旧空空如也,连同那颗葡萄也不知是被聪明的鱼儿叼了去,还是已经沉入塘底了。
李盗酒向他耸了耸肩,无奈地道:“看来咱们都没有太公之运。”
张萩笑了笑,不作答,仍旧回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