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远远的有一轻骑疾驰而来,到了跟前,马上的人不等马停下来便翻身下来,气喘吁吁地说:“世子吩咐,若是京兆府检查过了,尸体不要乱动,等着棺材铺子来人装呢。”
那老庄头吓了一跳,“那可是三十五具尸体!”
那小厮道:“便是三百五十具,你也得给咱们爷好生留着,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陈昭宥道:“既如此,便留着吧,世子也算是未亡人!”他说着,又问:“世子眼下在哪里呢?”
那小厮回说:“奴才出府时爷还在府上,此时大抵是出府去了罢!”想了想,又嘱咐那老庄头一句,说:“话我带到了,若有什么不妥,咱们爷要是怪罪下来,可是你来担责!”
敦亲王世子声名远播,老庄头虽然常年在义庄,不曾与他打过交道,却也是听说过的,因此连忙点头应下,说:“放心罢,老头子定然会办好的。”
那小厮这才满意,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扔给老庄头,同陈昭宥辞过,仍旧翻身上马去了。
陈昭宥稍作停留,也便要回城去,刚要上马,远远地见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从官道上来,前方高高挂着写有‘张’的府灯,料定了车上的人定是张萩,便退了下来,立在原地等着。那马车从管道上下来,沿着小路到了义庄门口,果不其然,张萩从车上下来了。
张公子一改往日风流,身穿黑白棉麻衣衫,头发也仔细地绑好了,只用黑色的缎带束着,肩上搭着一个红木箱子。几人各自见了礼,张萩便问:“尸检报告怎么说?”
陈昭宥道:“是意外。”
张萩的眉宇轻微地拢了起来。意外?太多的意外,每天都在发生,可总有些意外,巧合的太可怕了。天雷所到之处,确实能引火焚烧,可那天夜里大雨无情,该是怎样的天雷,才会将三十五个人活生生地烧死在那间小茅屋里,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尸体眼下在何处?”张萩一面问,一面便朝义庄内行去。
那老庄头答说:“已经都密封好了。”
义庄是死人常聚之地,平素除了老庄头,没人来这里。石道斑驳,枯木萧条,上有寒鸦时而啼鸣,青天白日下头,仍旧掩不住森森寒意。张萩一路入屋,白茫茫的一片铺满了屋子,尸体与尸体之间甚至没有空隙。他在门口略站了站,语气平淡地吩咐道:“我要在院子里验尸。”
那老庄头诧异道:“京兆府的人已经验过了,张公子……”他的话未说完,被张萩冷冷地看了一眼,余音便尽数噎了回去。好半晌,才招呼着在外头歇息的人来进来,拿竹条在院子里搭建起一个临时的帐篷,铺了草席,抬了一具尸体出来。
陈昭宥本是要走,见这幅阵仗,便也留下来看着。
那张萩开了红木箱子,从里头取了工具出来搁在一旁备用,一手扯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被活生生烧死的人,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挣扎,死后的形状会十分狰狞,最终缩成一团。而白布下的那具尸体,双腿蜷在胸前,双手抱住双膝,正是烧死之人的典型特征。他利索地戴上了轻薄的手套,将死者的牙腔掰开,看着整个口腔内都是黑尘,脸色更加凝重。查验过尸身后,他才拿起刀来,一点一点地剥开了已经烧焦的外皮。
浓浓的血腥味与腐臭味道交织在一处,把原本的焦糊味掩住了。有几个人受不了,跑到门外吐了起来,就连见惯了尸体的陈昭宥也不免掩住鼻息,那张萩却面色不改,动作不停。直至划开尸体的一刹那,那股腐臭味道更为明显,他也实在忍不住,抬起头往旁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见此,陈昭宥道:“老王解刨了好几具尸体,都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张萩埋头继续检查尸体腹中,淡淡地道:“再是周全的人,总有不到之处。大千世界更是无奇不有,他们既然要伪装成天灾,自然会做的小心谨慎,难教人察觉。”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头要往一旁取工具,视线往门口一睇,手上的动作便愣住了。
义庄有些年头了,木制的院门布满了瘢痕,一身月白衣衫的敦亲王世子就斜斜地靠在门方上,一脸沉静地看着张萩。在接触到张萩的视线时,他才拿手掩着鼻,起身进院来,一面道:“或许,当初圣上应该找你。”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在场诸人中,也就张萩听出话中意思来。即便寒门儿郎个个能文能武,为了避嫌,历代却只出武将,未曾出过文臣。文成帝将寒诺调到提刑司,无非是想要利用寒门之权,来打压蒋家和张家。只是,当初文成帝在明堂上不顾百官反对下达命令时,只怕也想不到,那个霁月清风的疏阔儿郎,会折损在太行山下。可见这世上的事,但真不是人可以算的,就算当初文成帝选了他张萩来为手中棋子,未必能比寒诺活的长久些。
“有什么想法?”张萩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指着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问:“世子相信这是一场天灾吗?”
李盗酒垂眉瞧了一眼。本就已经烧焦了的尸体只剩下了一层皮,被张萩剥开后,更显得瘦小,加上那奇怪的动作,倒像是一只猴子。他认不出那具尸体究竟是谁,也没有心思去探究那张面孔究竟属于谁的。死了就是死了,不会说话不会动,没有呼吸,从此这世间没有这号人了。
“你们学律法的,不是最讲求证据吗?什么时候张公子也开始单凭片面之词断案了?”李盗酒袖着手凉凉地一笑。
张萩道:“你自说你的,我断我的。”
李盗酒往前行了两步,在那具尸体旁边蹲下,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一道天雷劈死三十五个人,老天爷这双眼未免太毒了,一个也没有放过。这件事就算查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能干出这样事来的只有那么几个人,随便搪塞出个凶手都不是难事。”
张萩惊得张大了眼看着他,语气微微惊讶,“这可不像是世子睚眦必报的性格。”
李盗酒起身冷笑。就算还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他此时此刻又能做什么?一刀杀了他吗?然后呢?眼看着朝中大乱,边关颓败,钧天臣民饱受苦楚?他李盗酒非是圣人,却也存了半点良知,若为一己之私陷钧天百姓于不顾,与李欢庭之流又有什么区别?他将眼睇向张萩那张比女子还要媚上几分的容颜,似笑非笑地道:“秦岚被杀是提刑司的事,流民窟天雷是京兆府在管,这两桩事要说与张公子有关倒也能说上一点关系,可你要抽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萩笑道:“权当是张某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既然闲着无聊,不若你我来弈上一局。”李盗酒道:“以天地为棋盘,诸侯为棋子,钧天万万臣民为赌注。”他重提旧话,可眼前却早已物非人非。
而张萩给出的答案,也与那个人大相径庭。容貌俊美的而立男子低头看了看满手的污秽,低声喃喃道:“以阴诡为骨,狠辣为皮。”
李盗酒咧着嘴道:“豺狼之血,虎豹之心。”
语毕,二人相视一眼,各自心思已然明了,坦然一笑。
一旁的陈昭宥虽不知两个人究竟在谋算些什么,可那些字眼,光是听一听便觉后脊背生凉意。他看着两个相差了十岁的男子,分明是两张熟悉的面孔,却在那两双眼中,看到了不同于往昔的光彩,就好像是蒙尘的珍珠,表面那一层掩住其光华的灰尘被人擦干净了,露出最真实的面目来。
李盗酒对尸体没什么兴趣,在看着张萩剖开了第二具尸体后,辞了一声,临走又将小葫芦的尸体交给老庄头,让他好生安放,便仍旧坐了马车回去。
万里晴空无云,大片湛蓝的色彩衬着皎城繁华似锦。八卦新闻,一向是吃茶喝酒最好的谈资,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人同聚一堂,温酒凉茶坐上半日,从天南聊到地北,无所不谈,这其中,多多少少也会聊及眼前事。
天子脚下,京畿重地,王孙公子、达官贵胄无数,朝中风云诡变能拿来谈上两句,各富贵门第中的恩恩怨怨也会时常传出;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关于敦亲王世子的声音,又在各个茶楼酒肆中响了起来。除了世子爷从前的混账行迹之外,这一次,还捎带着两个容貌不俗的女子:敦亲王妃和世子妃……
说起敦亲王妃,那是整个皎城深闺女儿都羡慕的存在,论起人品才情、相貌举止,再寻不出第二个女子能与她媲美的;而除了羡慕之外,这其中又掺杂着不少遗憾、怨怼、和惋叹。毕竟,这样一个双九年华的女子,许了个年过半百的敦亲王。
而对于世子妃,人们用来形容她的更多的是‘狭义’‘热情’‘飒爽’等本该属于男儿的词汇,她的身影娇小,腰间悬着一柄短剑,时常在街头巷尾出没,是最不像世子妃的世子妃。从前,众人提起这位世子妃时,多半也是惋叹的,叹息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却让李盗酒那混世魔王给娶得了。而这一次,随着何四妹的名字一道出现的,还有另外一个大家熟悉、却也陌生的名字。
高原洪府少当家——洪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