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大也是深知李盗酒为人的,忙也跪下说:“原是吃了药好了,不知怎的突然咳出血来,李大夫也没辙。”
李盗酒听了,又轰然坐在榻上,呆住了。沐大和沐七两个都不敢说话,等了许久也没话吩咐,便静静地退了出去。沐七到了东院门上,打发了小子说:“去告诉东市沈老板,多备上一副棺椁。”
那小子应声去了,沐七正要回去,正看到敦亲王妃独自推着轮椅从西院出来,身旁也没个人跟着。他也不好就回来,便在原地候着,等人近了才行礼。
邱逸棠问他:“世子如何了?”
沐七说:“哪里好得了?”
邱逸棠便自个儿推了轮椅进去,一路到李盗酒内院正厅,正看到李盗酒临窗靠着。院子里一片翠绿,被雷雨狂风浇打的不成样子,她就在外面廊下,转动轮椅同李盗酒一起望着满院子的残败景象,默了半晌才说:“那一夜,你也这样,在满地尸体旁坐了两个时辰。阿酒,当时你想的是什么?”
想的是什么?
虽然过去了十年,可李盗酒仍旧清晰地记着,当时的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因为在那场大水之前,他从来不敢想那些人会这么快离开他,不敢想曾经属于他的乐园,会变成一片颓败狼藉。
他慢慢的把目光挪到邱逸棠身上,女子白衣黑发,整个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而十年前,她还只是一个紧紧拉着他袖口满面泪痕的的小女孩。
他不开口,邱逸棠便继续说道:“那时我在想,从此这世间,我可就只有你一个依靠了。天上地下,我也只能跟着你了。”
李盗酒听了这话,嘴角露出了苦笑来,说:“如今你靠上了李欢庭,比我可靠得住许多。”
邱逸棠将娥眉微微一蹙,道:“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么些年来,我也不曾对你不起。”她说完,推着轮椅走了。出了东院的门,迎面便是桂姐来,向她打了几个手势,她点了点头,桂姐便上前来抬了轮椅往西院去。一路到了正厅,李欢庭正候在里头。
看到她来,李欢庭将一众人都打发下去,往书房去了,关上门才压低了声音说:“这次的事,你做的也太过了。”
邱逸棠道:“他查到了李显的头上。”
李欢庭听了这话,面色愈发的沉重,语气微有责备之意:“怎得这么不当心李盗酒的性格你应该很清楚,如今此事落到了京兆府去,廉城是个油盐不进的老顽固,此事想要了了,只怕没那么容易。”
邱逸棠道:“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便是有弱点的,只有死人才是真正的强大。”
李欢庭闻言眉峰微微一敛,神色莫名地看着他一手教出来的女子,好一会儿才问:“你的弱点又是什么呢?”
皎好的面庞在这个问题之后,析出了点点疑惑来,不过很快便又笑开,“七情六欲就是人的弱点,逸棠爱的是权利。”
李欢庭死死地盯着她,神色严峻,“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他们给你的权利超过了本王给你的权利,你就会背叛本王?”
邱逸棠笑了笑,“从一开始逸棠就说过,效忠的只是王爷手中的权利,要是……”她的话还未说完,李欢庭便掐上她的脖子,白净的面庞立时涨红了。
口不能言,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却仍是看着李欢庭笑。
她越是笑,李欢庭便越是用力,直掐的她面色泛白笑不出来了,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手。邱逸棠便将身子歪在轮椅上,一个劲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重新获得的空气。等到缓过神来,她才掀起眼皮看向李欢庭,仍旧是笑着,说:“王爷可要担心了,李盗酒随时都在想着将你从这个位置拉下去。”
李欢庭此时已然恢复镇定,仿佛刚才那个暴躁的人并非是他。听到邱逸棠的话,他冷笑道:“翅膀再硬,也是老夫给他的,只要老夫愿意,随时能将他的翅膀折了。”
邱逸棠慢慢地坐了回来,抬手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将一头乌黑稠密的头发重新梳理好了,方道:“秦岚的尸首还在提刑司,隋崇亮办事虽然老道,可他面对的是李盗酒和张萩,难保这两个人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流民窟的事他们再查不出由头来的。”
李欢庭道:“张萩既然咬上了这件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隋崇亮既然将这桩罪推到了弦月细作的身上,便让他们来担着吧。”
邱逸棠微微颔首,应了一声是。想了想,又问:“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李泉?”
李欢庭负着双手在房间里踱了会儿步,方说:“他和他老父本就不睦,更不知道其中内情。”
邱逸棠抬首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毕竟血浓于水。”
她这句话,正戳在了李欢庭的心上。‘血浓于水’对于普通父子来说,是一个非常妙美的词,可当这个词的两端连系着他和李盗酒时,就只剩下了相看两厌。血脉相连,本该是同心同德,可他和儿子之间,除了同一个姓同样的血脉,再无相同之处。他们所站的地方不一样,所望之处也不相同,甚至,他的儿子还一次次地在他背后捅到,成了他的绊脚石。
不过,没关系。不在一个高度,那就把他也拽到自己身边来;目标不是一处,那就将他眼中的一切都铲除,等他走投无路时,自然会明白,终究还是‘血浓于水’。
他缓缓地将还在发颤的双手拢在身后,微微昂首,恢复了一贯的威仪,沉声说道:“秦岚的事你虽然做的过了,到底是功过相抵,只是皇帝的病究竟如何,还要查的清楚些。若他但真如此不济,倒正是我们的好时机。”
邱逸棠点了一下头,随即又将娥眉蹙了起来,说:“秦岚已死,他一应的东西我也检查过了,除了那张重症的药方,并未发现有关皇帝病情的只言片语。他又没有娶妻生子,平素也没与人往来,倒是不知如何下手。倒是自从杞悯回都,便时常入宫去,自中秋夜圣上在朱雀楼上晕倒,杞悯便一直在宫中伺候,逸棠实在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李欢庭道:“既然人在宫里,自然是宫里的人来办更好些。”
邱逸棠担忧道:“杜磊毕竟是曾经背叛了洪家的人,更何况他在宫里这样久,对于皇帝的病情也一无所知,想来皇帝将他也瞒着的。”她低眉想了想,迟疑了半晌,还是道:“皇帝倒下时,只传了李盗酒入宫。”
李欢庭闻言舒眉一笑,“这两个孩子,但真是傻的天真,以为这样就可以掣肘老夫?没了寒门和张家,凭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李盗酒个性虽然混账了些,但待你一向不错,何况你们如今的关系不同往日,只要你肯用心,何愁他不对你敞开心门?”
邱逸棠却是垂眉苦笑。越是同李盗酒靠的近,便愈发不懂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分明是个有情人,却专作无情模样,可却不知道,他的情是真是假。她心里万般情绪,面上却很快就收拾妥帖,微微笑道:“逸棠会小心的。”
李欢庭又说道:“关于张萩的事,此人的心思深不可测,你与他周旋未必能全身而退,倒不如不去招惹他。这件事我会让隋崇亮去办,当务之急,你是要利用兵部之便宜,尽量地探出朝臣的虚实。”
“是。”邱逸棠应了一声,稍等片刻,不见李欢庭再有吩咐,便辞了出去。刚出主院的门,桂姐便迎了上来,向她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李盗酒来带着小葫芦的尸体,出府去了,至于去了哪里,却不知道。她便笑了笑,说:“除了义庄,还能去哪里呢?他总是这样,将情谊看的太重了,伤人伤己。”略顿了一下,又问:“世子妃还在寒家老宅呆着吗?”
桂姐点了点头,又示意了一个‘洪’字。
邱逸棠便划着轮椅往自己院子行去,路上只道:“她也是个痴情的种,只是毕竟门不当户不对,两个人心不在同一高度,怎么举案齐眉白首同心呢?他们既然如此纠结,我便该推上一把。洪家不肯与我们合作,留着也没什么用,拿一个洪宇来为他们两个画上个句号,倒也不错。”
桂姐跟在后头,简单地‘啊’了一声。
——
义庄设在东城门外三里之地,是官府出资建造,用以停放无人认领的尸体;平时这里停放的尸体不超过两具,一下子却来了三十五具,可把看守义庄的老庄头给忙坏了,紧紧忙忙地去临近村子了喊了几个年轻力状的小伙子来帮忙,只等着老王进行过尸检后,便将一具具的尸体装入密封的袋子,只等人来认领。
可这些尸体,都已经烧得焦黑,谁都辨认不出来。更何况还是从流民窟来的,那里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出入的不是亡命之徒,便是孤儿弱妇,又是被天雷一锅端的,哪里还有什么未亡人?
老庄头正同陈昭宥商议着,只等官府一结案,便将这些尸体都拉去乱葬岗焚毁。毕竟,八月的天气还热着,本就是烧死的,散发着一股子腐臭的味道,再停放两日,方圆十里内只怕是没人敢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