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具尸体,三十五个活生生的鲜活生命,就这么被那场狂风骤雨带走,甚至没在皎城的流言蜚语中占据一席地位。除了那些亲眼见过、亲手摸过那一具具不成型的尸体的人,才会为这一群无辜殒命的流浪儿施舍一点同情之心。
而李盗酒在现场呆坐了半日,等着京兆府将尸体都送往了义庄安放后,便一个人慢慢徒步走了,也无人去管他去了哪里。
因经历了寒诺之死、老太师被人行刺几桩大事,李言若身心俱累,身体本就是垮了的,又是头遭有孕,经验不足,颌宫上下对她都紧张的很。青瑶与红霜两个更是被勒令贴身跟着,寸步不离,生怕出了一丁点意外。
因昨夜雷雨闹了一夜,李言若不曾好睡,等雨停了又睡不着,只在阁楼上临窗歪躺着。到了午间,太子李愧来请她的安,神情恹恹地就她身旁坐下。
李言若问他:“又是谁招惹你了?”
“除了李盗酒,谁还敢惹我?”李愧愤愤地道:“我才在内书房同父皇一道批阅折子,李盗酒一来,父皇便将我撵出了。这两年来,父皇同他比任何人都亲近,就也不知道两个人在密谋什么呢。”
连他都察觉出来的事,李言若又何尝不知道呢。就八月十五文成帝病重了,旁人不找,一个劲地喊李盗酒,这一点只怕如今满朝文武都要起疑了。她抬手揉了揉侄子的头,勉强笑说:“你还怕他抢了你的太子之位不成?”
李愧将唇一抿,低头轻声地说:“前些日子,我在外头听到些话,说当年为着皇爷爷和二爷爷的太子之位争议颇大,后来不知为何落到了皇爷爷身上了。”
李言若听这话实在不对,便将双眉蹙了起来,厉声问:“哪里听来的?”又将目光递向了一向跟着太子的媛儿,问:“太子这两日去了哪里?”
媛儿忙跪下说:“不过是去御书院、内书房和明堂,只依着规矩往定风宫去过一趟,也是奴婢在旁的,并没个人在太子身边闲话。”
李愧也被李言若的态度吓了一跳,忙说:“不过是路过的时候,听到几个扫洒的人说的。”
李言若道:“传这样话的人心思歹毒,分明是要动摇国本,你听见了,怎的不直接拖出去打死?”
李愧听她语气比起往常他做错事时还要严厉,便知道事干重大,连忙规矩地起身退到了一旁去,垂首说:“我想着,近来事多,父皇也病着,姑姑怀着身子。若是闹起来,便又是另外一场大风波,反倒是累的你们两个操劳。当时原是赶着去上早朝的,也深恐迟了那些朝臣又有话说,叫父皇更加失望。”
他这一席话说下来,倒叫李言若反应过来,暗悔自己不该将情绪带到他身上,便伸手拉了他坐下,缓和了语气道:“这段时日你监国,也是难为你了。”
李愧道:“我只恨不能多多为父皇分忧。”
姑侄两个正坐着说些家常话,又有人传进来,说是李世子来了。
李言若还未开口,李愧先愤愤地说:“不见。”
却不想那李盗酒已经到了门口,听到这掷地有声的两个字,脚步便停在门口,只扯着脖子喊:“劳烦姑娘寻个布袋子来。”
剑竹正迎出来,闻言好笑道:“世子要布袋子做什么?”
李盗酒一面往里头迈步,一面说:“太子殿下不想见我,小子只得那个布袋子将脸给蒙起来。”
剑竹便笑了笑,往旁边让了一让,又去搬了个莲花小凳放在榻前。
李盗酒上前,也不久就坐,只朝太子弯腰揖礼,也不说话。
李愧将头扭到另一边,不理会他。
李言若瞧着李盗酒一身月白的长袍,举止也规矩起来,倒还有点正经模样。她问:“前日皇兄病着,我也没敢问,四姐如何了?”
李盗酒回:“杞大夫的医术自然是好的。”
李言若笑道:“是了,寒诺的左手原是毁了的,经由……”她话说了一半,突然想到话中那人已经葬入了寒家老宅,心头不由的一酸,便生生地把话头掐住了。李愧与李盗酒都不言语,三个人默了好一会儿,李言若才开口说:“有话坐下说吧。”
李盗酒也便坐下来,想了想,终究是没什么可说的,便问李愧:“殿下为何不愿见臣?”
李愧拿眼瞪了瞪他,将两个小嘴角抿的更紧,从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声来,不肯开口搭理。李盗酒便自顾自地道:“想来,是因为才办成了一桩大事,在朝中声名鹊起,惹的殿下眼红了!”
被一语道破了心事,李愧双颊一红,刚要张口,又怕上了他的当,便死死地咬住唇,打死不开口。
太子到底是被李言若自小护犊子护大的,瞧他被李盗酒这样欺负,哪里肯,便说:“你辛苦了,太子少不得要为你记上一功的。”
她一句话将君臣关系挑明,李盗酒讪讪一笑,便转了话题,说:“说起来,我在高原还碰上了一件奇事。原有个皮货商叫张达源的,其子张怀,曾在高原助我。只是当时走得急,没细问他其中缘由,前日我在艺园却碰上了另外一个张怀,细想了这几日,高原那个张怀必定是假借了身份的。你写信给老太师问一问,看看是不是他派来的人,除了寒门的人,我再想不出别人来了。”
李言若应了,又笑说:“你是能上天的,却也要他人来助了。”又同李愧说:“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他不过是仗着几分无赖罢了。”
李愧果然被她说的高兴了,只雄赳赳地道:“等本宫到了你这个年纪,自然要比过你去的。”
李盗酒却将脸色一正,说:“正如公主所言,我能成,不过全靠运气,太子又何必比我?前有崇奉帝开明之治,现有圣上为了钧天殚精竭虑,都是殿下可效仿的。”
他少有正经样子,如今两句话说下来,倒叫榻上两个人都瞪大了眼,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还是李愧想开口,说:“那是两座大山,我如今还小,先翻过你这座小山丘也好。”
李盗酒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也没找出话来应,最后只是讪讪地说了一句:“殿下鸿鹄之志,小子自愧弗如。”
正此时,剑竹端了药进来,另有一盘酸李在。李言若一声不说地接过药碗吃了药,又拿了一颗酸李子放进嘴里,仍旧歪在榻上,说:“你两个若没事,我就要睡了。”
李盗酒看她从前是最不爱吃药的,如今却是如此的从容,不由的也愣了愣。好一会儿,才说:“四妹问你可想吃什么,她得了空做了给你带进来。”
李言若一双眼半睁不睁的,闻言仔细地想了想,说:“四姐的身子既然不好,就不劳烦了。我还记得,前些年,四姐封了一坛子酸桃在她院子里的桃树下,你们取来吃了吗?”
她这一说,李盗酒倒是想起来了,一拍额头说:“没呢,得空取了给你送来。封了三四年了,只怕能酸掉你的牙。”
一旁剑竹将那盘酸李拿到他跟前,笑说:“我们旁人光是闻着便胃里泛酸了,公主偏说这不是酸的,就要等更酸的吃。”
李愧接嘴说:“都说是酸儿辣女,姑姑肚子里怀着的,定是个小弟弟了。”
他话音刚落,头上便遭了打。李言若晃了晃拳头,警告道:“从今起,不准再这么没枕正经。”
太子委屈,“这是姑姑从前教的。”
李言若才不管,将拳头举了举,太子连声称是。
李盗酒在一旁看着姑侄两个耍了一回宝,这才起身辞了去。出了勉宫行到慈庵外头时,听得里头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说:“如今圣上愈发看重了世子,把太子也给比下去了。”
另外有一个声音说:“可不是,要真论起来,世子却是比太子合适许多。年纪长,又有敦亲王在后头帮扶着。就算太子登上了那个位置,还不是要被人拉下来的,倒不如现在让贤的好。“
李盗酒听着这话,不过将脚步略略一停,便仍旧走了。他一路沿着落剑道绕过了明堂,从青龙门出,回到王府后,沐七便来禀说:“已经按照爷的吩咐,备下了三十五具棺椁,人手也找齐了,只等爷发话,便能上路了。”
李盗酒点了点头,沐七跟在其后进了门,从桌案上拿起个薄子递给他,说:“这是京兆府陈捕头送来的,说是尸检报告,给爷过目的。”
李盗酒接过翻了翻,脸色愈发的凝重。那报告上说那些尸体上,既没有检查出致幻致死等药物,也没有查出有何内外伤;而现场的检验报告也说,没有异样之处。这也就是说,那三十五条性命,确实是因为意外才去的。他慢慢将那本报告簿合上,人便靠在躺椅上,凉悠悠地问:“小葫芦怎么样了?”
沐七回说:“人在西院,王妃亲自照看着。奴才去看过一回,烧倒是退了,只是还不清醒,一个劲地说胡话。”
他正回着话,外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来,却是沐大跑了进来,说:“世子爷,那小葫芦没救活,去了。”
李盗酒听了这话,惊的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冷幽幽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沐七。沐七连忙跪下说:“奴才过来时,李大夫还说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