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慢吞吞踱步进内书房时,已经是日过中天。文成帝正在批阅折子,听着请安的话,眼皮都懒怠抬一下,待得手上折子阅过,又拿了另一本,丝毫没有理会李盗酒的意思。
世子爷就维持着弯腰作揖的姿势站着。
眼看着皇帝连批了三道折子还没有要理会世子爷的意思,老好人徐诚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上,兵部侍郎李大人来了。”
文成帝这才将目光从折子上移开,却是落在了徐诚的脸上,淡淡地:“最近皎城的道路是不是该修修了?”
皇帝话中意思实在明显,徐诚都不好意思帮着世子爷说话了,只得赔着笑脸向世子爷使眼色。
李盗酒会意,忙说:“实在宿醉未醒,怕酒气熏了圣上,也担心殿前失仪惹圣上不痛快。”
文成帝冷笑一声,“朕还以为,是你王府到皎城的路太窄了,李大人徒步走了两个时辰赶来的。”
李世子自己理亏,不敢造次,只问:“不知圣上传唤微臣,有何要事?”
李环也懒怠与他多计较,毕竟若要同李盗酒讲规矩方圆,自己可能会先被气死。他从一旁将廉城呈上的折子抽出,让徐诚递给李盗酒看,冷笑着说:“朕反倒是有些可怜那隋崇亮,替王叔办了这么多年的事,落了这么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李盗酒一目十行地看过了折子上的内容,沉吟了半晌,淡淡笑说:“意料之中的事,也值得皇上气成这样?”
李环今日朝上发的那通火,并非全为折子上的事,“朕是担心……”君王将眼皮往下一垂,掩不尽眸中点点担忧:“将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朝堂交到太子手中,只怕他连命都报不全。”
“这倒是事实。”李盗酒知道君忧,却半点没有着急的意思,反而神在在地说:“您前脚一闭眼,李欢庭后脚摄政独揽大权,等寒门将边关战事平定了赶回来,这钧天也该改……”他想了想,毕竟李欢庭也是李家的人,就算他独揽大权,这钧天也改不了姓。“
君王抬眼看着李盗酒。这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戳在他心底最担忧的地方。
在君王冷冽视线的逼迫下,世子爷不得不收敛心神,正色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这本折子?”
李环也将思绪从担忧中抽到眼前,“朕叫你来,也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提刑司前几任主司微臣都仔细地查过,除了死了的杨有善是先帝的人外,其中钟会是张觅的学生;刘苟是何珏的妻侄;而冯子微是护国公蒋言的人,他们出事直接受益者就是隋崇亮,或者说应该是一直站在隋崇亮背后的李欢庭。看今日早朝李欢庭的反应,他是准备把这条狗扔出来,一则是卖给皇上一个人情,同当年的薛计断臂一个意思;二则也可全了秦岚和流民窟的事,免得引火烧身,也让满朝文武普天百姓看一看,看咱们这位敦亲王是如何大公无私的。”
李盗酒一席话说完,上前将折子放回案上,含笑望向坐在案后的君王,“隋崇亮一死,提刑司又空了出来,满朝文武中,能出任这个位置的,眼下只有一人了。”
“张萩。”君王呢喃着这两个字。他与皇后感情不甚深厚,不过相敬如宾罢了,与这位小舅子也不曾多有接触,但对张萩的印象却很深。“此人确实有些能耐,但他的心性同你一样,实在是难测得很。一”他抬眼觑着李盗酒,满心满眼的嫌弃,“留下你已经给朝廷埋下了隐患,再加一个他,只怕将来寒门回都也未必能应付!一旦你们两个联手,比王叔还可怕!”
李盗酒吓得往后退了数步,夸张地捧心蹙眉,“微臣为皇上做牛做马,皇上还没过桥呢,就想着怎么拆桥了!”
李环伸手将那本折子轻轻地一按,“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每走一步朕都得把后面十步甚至是百步给考虑清楚,否则非但帮不了太子,反而是害了他,乃至害了整个钧天。”
李盗酒苦着脸道:“要杀要剐,皇上给句痛快话吧。”
李环沉吟片刻,道:“最近四处人心惶惶,王叔又肯卖这个人情,朕也正好借此安定民心。只是这隋崇亮虽然罪证确凿,却还不是杀他的时候,将来或有大用处。”
李盗酒立时明白皇帝话中未尽之语。倘或有一天真能将那位敦亲王拉下马来,自然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而隋崇亮跟了敦亲王那么多年,由他来反咬自己主子一口,再合适不过了。想到这里,他看向君王的目光却露出些担忧来。现在的文成帝全靠杞悯的药撑着,说不定哪天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而要动李欢庭,必须等到擎牙关与绝谷的战事松懈之后,他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微臣晓得了。世子爷压下满脸忧虑,难得正色道:“现如今的朝中,唯有何珏还未表明态度。这老头接连失去而女,剩下一个何乾和熙贵人,这两个人微臣已经争取过来了,何家将与皇上共同进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原是你的手笔。”李环恍然,“朕还在奇怪。自从熙贵人被降了位份后一直闭门不出,对朕更是一直避而不见。这两日反倒殷勤的很。”
李盗酒笑了笑,又换上了一副不怎么正经的语气,“皇上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皇后骗您瞒您,静贵妃惧您畏您;其余妃嫔皆谄您媚您……这三千佳丽中,若要寻出一个对您有几分真心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
君王闻言也只能垂眉苦笑,孤家寡人可不是说说而已!他一声长叹,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拉回到前朝那巨大的漩涡之中,“李盗酒,朕现如今能靠的,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听到君王语气中沉沉的伤感,李盗酒突然想起三年前崇奉帝去世时,这个一向自诩天下间除了言若公主再无难事的男人,第一次不是因为李言若而露出了那样无助无助的神情。那个时候的新君,双手捧着传国玉玺,一身素缟踏上了王者之位。这三年来,他立在山脚,看着那个独立于山巅的男人一步一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现在,他又要看着这个好不容易在险峻孤峰上站稳了脚跟的男人脚下的岩石正在慢慢开裂,那一条一条的裂缝就像是死神手中握着的勾魂刀子,随时准备将他吞没。
一向吊儿郎当的世子爷一阵沉吟后,弯腰揖礼,轻声说:“当以此身,全力一搏。”
得他一诺,君王心头那块大石瞬间落地,轻轻一挥手,示意他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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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书房出来,已经偏西的日光潇洒地落在李盗酒的身上,将他一身银白的折纸花样衣衫映照的冷冷清清。他歪着头看了看半空中的烈日,却被强烈的光芒刺的双眼发疼,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挡了挡,一抹灰白的身影从指缝间漏入他眼中来。
杞悯的年纪已经能和寒老太师比肩,同样都是将近耄耋的人,一个老当益壮,一个鹤发童颜,这两个老人在钧天民众的眼中,便是活传奇的存在,只是比起寒老太师,杞大夫醉心自己的医术研究,甚少为人知道罢了。
“我老爹和全村人一夜之间死光了;流民窟的人也是一夜之间就死了,毫无预兆。”在老人面前,世子爷自觉地收起了玩世不恭,语气中略带感伤,“自我来到皎城,好几次濒临死亡,可这种看着别人等死的感觉,比自己等死还要难熬。”
青衣儒冠的老者静静看着感慨万千的世子爷,默了好一会儿,才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递到李盗酒跟前。
李盗酒略愣了愣,随即嗤笑一声,“我同你这个见多了生死的老头说这些做什么?”他接了那张薄薄的单子瞧了瞧,“这些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之物,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弄来。”
“你必须弄来。”老人低沉的声音中,是与他那张红润玉面不符合的赫赫威严,“圣上的身体全靠这些药物支撑着,太医院已经所剩无多,一旦断了药,他那口气也就提不上来了。”
世子将单子郑重地揣入怀中,苦笑道:“杞大夫这是让我来做这个千古罪人呐。”
杞悯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才将视线往天际移去。青空烈日下,微风吹起他颌下一缕白须,那双眯起的双眼中,也被吹进了一丝迷茫。“老夫何尝不是被世子爷坑惨了?”
一老一少的二人相视一笑,李盗酒退后两步揖礼,说:“药我会尽力弄来,圣上这里还需要杞大夫多多费心。”略顿了一下,他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现如今的局势,圣上那口气还不能噎下去,没了秦大人,这里一刻也离不开杞大夫。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事,杞大夫别忘了,您手中可握着钧天千千万万条性命。”
杞悯微微一叹,没再多说什么,只转身敲了敲书房的门。
李盗酒也不再多言,转身往勉宫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