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慢吞吞抵达勉宫时,勉宫上上下下正忙作一团。
人高的芙蓉树栽在上好的描金陶瓷罐盆里,被小太监们抬进了勉宫的大门,那些娇滴滴的花朵儿踩着八月的小尾巴绽的十分欢乐,粉的、白的、黄的、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驱尽秋末冬初的萧瑟之感,将整个勉宫装点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
言若公主歪靠在廊下的贵妃榻上,手里捧着一碟子酸桃片,正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身旁是敦亲王府的王妃和世子妃陪坐着,身后乌泱泱一堆丫头太监围着,一双双眼睛都紧张地落在公主的身上,生怕她出了丁点的意外。
世子爷刚刚蹭进院子便被言若公主一眼瞧见了,只是故作不理会,只提高了声音说:“多谢敦亲王妃费心了,不仅亲自来看我,还辛辛苦苦弄来如此多的花,我们母子见了都分外高兴。”她装模作样地一叹,嗓音略略掐了掐,继续道:“从前是我眼拙,这人呐,一旦有求于人便要低人一等。自打我身子越发不便利了,想吃口酸桃都要求人了。”
在场诸人都是深知言若公主性子的,一见了李盗酒,也都明白她这话是同世子爷说的,因此并无一人答话。
世子爷正在上阶,听到这话,脚步堪堪地停了下来。他眼皮一抬,看着九级石阶之上的言若公主,思量再三也没能寻出一句辩驳的话,只得抬手揖礼,“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公主要打要罚臣绝无怨言,只望您顾忌腹中孩子,莫要……”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言若公主随手便将手里捏着的一块酸桃扔向了他,瞪眼骂道:“我哪日要有了好歹,定是给你气的。”
世子爷眼疾嘴快,张嘴将那酸桃含进嘴里,差点掉下泪来。他看着李言若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心里直打哆嗦,也不敢再往前靠,只一点点地往何四妹身后挪去,等完全挪到了何四妹身后,确认自己安全了,他才问:“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
他问的是李言若,答话的却是站在她身后的剑竹,“都说孕中女子情绪不稳,世子爷便多担待些罢。”
李言若往后瞧了剑竹一眼,见姑娘满脸笑容,也不好意思拆她的台子,只又瞪着李盗酒,问他:“你今儿来作什么?”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是身无长物,又蹙眉道:“王妃辛辛苦苦送了这十几株芙蓉花来,你该不会是空手来的罢?”
李盗酒牙疼似的将嘴角一抽,悄悄拉了拉何四妹的袖子,希望她能帮自己说上两句。
何四妹便同李言若说:“公主又何须同个混账计较?”
李言若想了想,还真是,便大大方方地饶了世子爷。
李盗酒自个儿理亏,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
一旁邱逸棠看着三人互动,笑道:“阿酒在外头就是个混世魔王,回了府连王爷都要让他三分的,没想到被公主制的服服帖帖的,这可是世人常说的一物降一物了。”
这话李言若爱听,一双柳叶眉都要飞天上去了,“从前都是本宫大度,处处维护他,若不然,凭他犯下的那些事,父皇和皇兄哪里能容得下他呢?”
世子爷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便拱手称:“小子在此多谢公主多次救命重生再造之恩!”
言若公主大气地一挥手,指了指下方那十几株木芙蓉,只道:“正好王妃送了这许多芙蓉花来,我瞧着是朵朵都好看,想要为它们挨个取个雅称;只是我孕中易倦,神思懒怠,实在提不起什么精神来,不如就劳烦你动动笔罢。”
世子爷放眼瞧了瞧那一片片色彩缤纷的花海,将一双眼瞪的老大,不确信地望着言若公主指了指自己。
言若公主很确定地一点头,将手里的碟子往剑竹手中一塞,起身拍了拍世子爷的肩头,表示自己是十分认真的,并没有开玩笑。顺道还补充一句:“记得,字要写的漂漂亮亮的,我是要裱起来挂在花下,邀请各宫娘娘来观赏的。”
李盗酒蹙眉觑着她,半晌不言语。言若公主同各宫后妃不对付,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她挑这个借口可但真不怎么好。而世子爷也不是那样不识好歹的人,配合着应了一声,又问:“罚也罚了,是不是让小子知道点缘由呢?”
言若公主人又懒懒地躺回了榻上,神在在地道:“才刚王妃说起那薛涛已经回到了弦月国,这令本宫想起从前你拿她来和亲吓唬我,心里很不愉快。另外还有一个寒银霜,你明明知道她在擎牙关有夫婿的,也不再第一时间告诉我,害得我误会那样久!”
李世子觉着十二分的冤枉,“诚然薛涛那事是我不对,但寒银霜的事可是冤枉了我。远在擎牙关发生的事,我怎么知道?再说那寒银霜如此彪悍,我躲她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去打探她夫婿……”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凝眉望着李言若,“你这么一说我还想起来了,寒银霜的夫婿是叫什么大傻子的?”
李言若瞪他一眼,“人叫寒佑,擎牙关左前锋,身上累着赫赫战功,据说人还长得十分英俊潇洒,不比你差。”
李盗酒摇头一叹,苦笑道:“这寒门出来的人,一个一个的,都这么……猴精儿。”
言若公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我寒门儿郎自当如此。孩儿呀,你将来可不许学某些人,终日只知道做些混账事,连自己媳妇儿都留不住!”
世子爷觉着,这勉宫他是待不下去了,“得嘞,若公主没别的吩咐,小子就回去写花名儿了!”
言若公主大气放行,顺道还让世子妃代为相送。
李盗酒夫妇两个离了勉宫,行到四下无人时,何四妹停了下来,只问:“二姐究竟怎么死的?那日是谁引得阿乾去何家庄?阿乾终日不离身的那支玉笔,又怎会在二姐的遗物中?”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令李盗酒一时间愣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回答。
他能怎么回答呢?说是张萩逼死了何月华,而现在他正在和张萩合作,让让她放弃为何月华讨个公道?一如在蒋凤鸣的事上,无视她心中挣扎了将近十年的仇恨与信任?
沉默,是最真实最赤裸的答案,也是一个很残忍的答案。
铺满了鹅暖石的小道两旁长了不少杂草,只是被夹道的翠竹掩映着,十分不起眼。过了秋,任凭宫人打扫的再勤快,那微风轻轻一拂袖便又是落叶纷纷零落,在地面铺了一副萧瑟的画面。
何四妹微微点了一下头,却没有再说什么。事到如今,她也无话可说。明明知道眼前这人心有大志向,明明知道坑蒙拐骗是他常用的手段,早就该习以为常,吸取教训。是她自己不甘心,自以为是,自欺欺人,到头来也只是害人害己而已!
沉默半晌,还是她先开口,语调是一贯的豪爽轻快,“这两日皎城关于我与洪宇的事情传的十分热闹,我们也接着这股子风做个了结吧。休书我会拟好,就以七出之条‘乱族’为由……”
李盗酒双眉微蹙:“你知不知道这样你再不能嫁人了!”
何四妹笑了笑,“总比现在这般都累要好。你我从一开始就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强行绑在一起这么多年,大家都累。你放心,就算离了王府,我与公主之间的情谊还在,她这里我自会照应!”她爽朗地朝着世子爷抱了抱拳,“夫妻做不成,就权当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了。”
李盗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记忆中那个比他高的小女孩,此时才到他的肩头,仍旧穿一身紫衣,一头长发像个男儿似的高高地挽在头顶,脸上的笑容仍旧灿烂的很。他想起八月十五在寒家老宅后山的小竹院中,宫里人找来的时候,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不是没有想过很可能就此永远失去她。可最后,在钧天和何四妹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如今,她活的好好的,只是因为身体还未恢复如初,面色白了点,神态疲倦了一点。可只要她好好的,他便该不再奢求什么了!
可还在奢求什么呢?
奢求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呆在自己身边?奢求她在看到自己和邱逸棠同床共枕之后还能冷静接受?还是奢求她爱自己胜过了这世间一切?可分明,是他先欺骗,是他先舍弃,又有什么资格去索要呢?
木制的轮椅划过鹅暖石的小道,发出‘哗哗’的响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谧。
何四妹往后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敦亲王妃带着一众仆人出来,她便不再多说什么,折身回了勉宫。
“阿酒,怎么了?”邱逸棠上前来,关切地问:“我看四妹的样子不大对,是不是你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李盗酒的视线凉悠悠地落在了邱逸棠的脸上,冷笑道:“大抵这世间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呢!“说完话,他也不管人,转身就走了。
邱逸棠问他去哪里,他也没说,只自顾自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