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何尚书靠着你们三姊妹的婚姻,在朝中不谗不媚不卑不亢,游刃有余得以自保清高;可现在,何微雪和二姐都死了,没有了蒋家和洪家作为倚靠,何家剩下的选择,除了皇帝,便是卑躬屈膝俯首做奴。但看熙贵人如今的处境,皇上是靠不上了,何尚书也就只剩下了这么一条路。”何蔻珠的面色越是痛苦,何四妹便说的越是尽兴,“倒也无需担心,敦亲王求贤若渴,若是何尚书纡尊降贵,或许还能继续高枕无忧地做着他的吏部……”
她的话还未说完,原本病恹恹歪靠在榻上的何蔻珠突然狰狞着向她扑过来,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衣襟,却因为身软无力,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到了她的身上。
何四妹托着何蔻珠的身体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身体抵到了月亮门上,方低眉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容狰狞的熙贵人。
“纵然我们何家待你不尽如意,可你到底是吃着何家的饭长大的!”何蔻珠的话一字一字地从唇齿间迸出来,每一个字都在消耗着她的余生全力,“如今何家落入如斯地界,不都是拜你所赐吗?我何家若有任何闪失,我穷尽这条命,也要将你拖下水!”
何四妹轻轻地拍了拍揪住衣襟的手,语调清婉,比平素说话还要柔几分,“正因为念着何家一饭之恩,我才到了这里。”她轻轻地将何蔻珠的双手握住,一点一点地从衣襟上挪开,连同那个病容憔悴的女子按回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她将双手撑在扶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何蔻珠,以胜利者的姿态,嘲笑着这个沉湎于伤痛中的女子。
此时无声,却比她说的那些话,更教何蔻珠难堪。曾经只能生活在何府偏僻角落的女子,不被她们承认的庶出女子,如今正逍遥度日,十分畅快。
“何蔻珠,你要作何选择?是要就此寂寂一生甘成深宫怨妇,还是静待时机东山再起?”何四妹起身打量了一遍房中的精致,眼角眉梢都挂着些许的嘲讽意味,“你们何家又作何选择?是将来青石留笔百世传芳,还是独善其身明哲保身?”
她这几个问题下来,倒是把何蔻珠从那漫天的悲情愁绪中一下子给拖了出来,有心情去细细思量她话中诸多的意思,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你从来不过问朝中事,这些话,是替李盗酒问的?还是替敦亲王问的?”她慢慢伸手拢了拢衣襟,冷笑着道:“总不至于,是圣上要你来的罢。”
“不论是谁,对你们何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何四妹脚步慢慢向前移动,指尖一路拂过桌椅,最终在何蔻珠才窝着的那张榻前停下。她看着榻上铺着的竹编凉席和高粱壳装的棉麻枕头,眸中嘲讽意味愈发的浓,“曾经的熙妃在这宫里呼风唤雨敢与皇后争高下,如今他们张家虽然落魄,但有张萩在,哪怕是假孕这样的小事也微不足道。而你熙贵人,皇上一道误杀的圣旨便将你打入了万丈深渊,连一根攀着上来的藤条都没有的你,只怕……”
“恐怕你还不知道二姐是怎么死的吧。”何蔻珠冷笑着打断了何四妹的话,“那日,是张萩诓她,以阿乾的性命为要挟,迫使她自杀以全张家的名声。”
何四妹闻言身体一僵,木讷地转头望着满脸惨笑的人。
见她这幅样子,何蔻珠料定了她是不知道这其中内情的,便继续说道:“这件事,李盗酒也是知情的!可他如今,却选择与张萩合作!”
何四妹突然想起来,是李盗酒托人告诉她,何乾人在何家庄园!往昔点滴疑惑钻入脑海,一点点地侵占着她的理智。她转身望着何蔻珠,两个人的位置在这一刻颠倒,她从一个盛气凌人的施恩者,变成了求证者:“此话但真?”
何蔻珠慢慢起身,朝她冷笑,“梁良不过区区一介民间女子,你以为单凭她这些年在圣上身边照顾的苦劳,就能当上皇贵妃吗?她那个哥哥在外头帮衬着她,不断地将消息传入宫中,让她得以知道朝中消息,以此来揣摩圣意讨好皇上;梁景福虽然离开了皎城,可他从前打下的基础却没丢。梁良说是张萩害的二姐,我还信不真,特意装病让阿乾入宫来问了他。二姐出事那日,他是被人引到何家庄上的,而他的玉笔也是在那个时候丢失的。你若不信,大可以去质问寒诺……”
她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脸上的笑容愈发诡异起来,“我倒是忘了,寒诺早死,如今的提刑主司变成了隋崇亮。他既然是李欢庭的人,你稍微央求一下那位公公,便能查看提刑司的档案。看一看阿乾从来不离身的那只玉笔,是不是从二姐身上搜出来的。”
何月华的死,何四妹虽也心存疑虑,却不曾怀疑到李盗酒的头上,如今听何蔻珠如此一说,从前点滴疑虑一一爬上心来,加上李盗酒曾经的利用欺骗,此刻她的心里犹如打翻了调味瓶,一时间酸甜苦辣尽数涌了上来,在两人的对峙中反倒是先败下阵来了。她静静地望着何蔻珠,想要通过她脸上细微的表情来确认她话中的真假。
“你以为嫁给了李盗酒,人人喊你一声世子妃,你便但真飞上枝头变凤凰?”眼见何四妹再无初来时那般意气,何蔻珠愈发得意,也便将适才的落寞丢开,一面冷笑一面说:“你倒是殷勤为着人家,殊不知是被人当了猴儿耍。”她越说越是得劲儿,“听说关于你的流言蜚语是近来才盛起的,想来是人家有了新欢,你又赖在皎城不走,所以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来赶你走呢。你却死乞白赖地赖着不走,只等身败名裂无地自容,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天子脚下,人们生活尚算富裕,有些闲情逸致拿来说长道短,向来是空穴来风无风也起浪的;关于自己和洪宇之间的流言,何四妹倒是从未在意,经由何蔻珠这么一提醒,心下也升起了疑惑。从前她尚在何府时,便常在外混,不曾像个深闺女儿;便是嫁入王府,也有不留心之处,却也不曾像这次闹得这样凶,竟然编排出了那些不入流的话出来。李盗酒虽然混账了些,也曾利用过她,想来是干不出这样混账的事的。更何况,还不知道这些流言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见她凝眉沉思,何蔻珠自认为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便又继续刺激她说:“何四妹,从小,你就一个人立在一座孤山之上,看不起何府,看不起我们。可你忘了,没有何家,哪有你的今日?你但真以为李盗酒看重的是你这个人吗?天下男人哪个不爱美?他贵为敦亲王世子,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他娶你,不过是为了和李欢庭对着干,否则,你们相识这么多年他只字未提,却在邱逸棠成为王府王妃后,仓促地迎你进门?你以为借着他就能为陈氏翻案?结果呢?他除了利用了你,利用了我们何家,他还做了什么?除了世子妃的身份,他又给了你什么?你处在他和李言若之间,竭力地讨好、委曲求全,活的像一条狗!”
年少早已累积下的恩怨、两个姐姐惨死的怒火,在何蔻珠的胸腔之中熊熊地燃烧着;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生平最恨的人。她恨何四妹的独立洒脱,恨她现在所拥有的自由,更恨她此时此刻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可她这一席连讥带讽的话说出来,却没在何四妹的脸上掀起半点波澜来。那张消瘦的面颊上,仍旧疑云布满,可看向何蔻珠的眼里,却仍旧那样高高在上,不可攀附。她定定地看着何蔻珠,等着她收声之后,才道:“说了这么多,关于何家的抉择,你还是没有给我答复。”
听到她这样一句话,何蔻珠知道,自己彻底赢不了这个女人。从前何家偏院里的那个小姑娘,站在院子门口,手里总是拎着根棍子,面对那些想要背上欺主的奴才,挥舞起来毫不手软,那个时候,她身后的矮墙内,是陈氏。而陈氏去了,她手中的棍子换成了一柄短剑,而站在她身后的人,变成了李盗酒。
无论陈氏再怎么软弱,她给予了自己女儿这世上最完美的母爱;而不论李盗酒再怎么混账,他对这位世子妃的好,整个皎城的人都有目共睹。
日上中天,薄薄的阳光透过窗上的透明青纱,在屋子里铺了一层暖意。可何蔻珠却觉着,这空荡荡的寝殿,冷清的可怕。她拢了拢身上薄薄的粉衫,缓步坐回了贵妃榻,仍旧歪靠在枕上。因为疏于打理,从前那寸长的指甲已经不那么水光透亮,但那双手仍旧纤细白嫩,一如她的容貌,哪怕此刻病容惨淡,也同样惹人怜爱。她垂眉抚着双手,声音婉啭:“有时候,我是真的很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