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驹虽身强力壮,但性子烈脾气野行动莽撞,还须得识途老马带领着,鞭笞磨练方能成事。”张萩也将手中白子落入棋盒,“父亲此时抽身,便是眼睁睁看着这些良驹折损在半道上了。”
“等把你们这群马崽子带到了大道上,我们这些老东西,也就只能供人喝血吃肉了。”张相卸去了万丈雄心,却还不糊涂,他认真地看着自己儿子,“当初你为了证明自己,逼得为父称病退出朝堂自保,如今却要为父相助你们,就不怕我与王爷联手吗?”
“与虎谋皮,无异于饮鸩止渴,父亲绝顶聪明之人,自然不会做这样自毁根基的事。”张萩笑了笑,好似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若真如李盗酒所言,文成帝命不久矣,太子继位为君,若新君无恙,皇后则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可若是新君出事,首当其冲的必定是中宫。”
无论当初张蓿做了再多的错事,只要文成帝开了口,她所犯下的那些错误,都将成为过去。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文成帝还是文成帝,他还能做前朝后宫的主,他的圣旨能够命令朝中那些人,让他们信服。而现在的情况是,一旦文成帝有失,年幼的太子继位,朝政必定落在一家独大的敦亲王手中,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是皇太后,便是皇帝也难保能继续坐在那把龙椅上。
张觅身在相位多年,朝中形势走向自然看的透彻,只是还未糊涂,面色一沉,道:“以李盗酒从前那些行径来看,此事未尝不会是他设下的套!毕竟,他们到底是父子,一脉相承,血浓于水。”
张萩道:“孩儿这不是来请父亲斟酌斟酌,入宫探探虚实吗?”
打从张公子会说话以来,便是冷言冷语连讥带讽的,平常也只敬他姐姐几分;生平头一遭如此平和地讲话,倒叫张觅有些不习惯。老人微微地将眉凝了起来,“若是寒诺也便罢了,他原是佼佼者,非寻常人可比。可那李盗酒……”
说起李世子的罪过来,简直是罄竹难书,气得相爷都不知道要拎出哪一桩来说教了。
皎城绝大多数王孙公子对李盗酒都无甚好感,张萩也一样,“李盗酒这人混账是混账了些,但他能为了西山均县那百十口人命隐忍这么多年,足见是个狠角色,可以成大事。这些年圣上被你们压得狠了,要另辟蹊径倒也说得过去;至于他和敦亲王之间,隔着整个西山均县,是站不到一处去的。”
张觅没说应,也没拒绝,只转了话题问:“你打算如何处理隋崇亮的事?”
张萩思维也敏捷,立即应道:“这几日皎城发生了不少事,闹得人心惶惶,民众不安;既然敦亲王弃卒保帅,借着隋崇亮这颗脑袋安安民心也好,也能给前线一个交代。”
张觅看了儿子一眼,没作声,起身往里间去了,好一会儿才从里头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竹制雕花盒子来,仍旧坐下说:“为父为相这数十载,与敦亲王斗了这数十载,就一个提刑司便可争的面红耳赤,结果没想到落在寒门手中。”
老人将那个小小的盒子搁在桌上,缓缓推到了张萩面前,“敦亲王是一只猛虎,你既然立意要与他作对,就得做好被他连皮带骨吞掉的准备。为父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这辈子爬到几人之下的高度,也知足了。倒是皇后……”
提到自己女儿,张相爷满脸严肃中漏出些许的伤感来,“当初是为父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将人送入潜邸去;她又是个心气高的,你若得空入宫见了她,一则好好劝她,叫她莫再行那些事,二则也要她好生保全自己,保全了自己,便等同保全了张家。”
张萩抬手按住那只小小的盒子,虽未打开,却已将里头的东西猜出八九分来,只说:“皇后之症结在她自身看不开,旁人说的再多也无益。”略微顿了顿,他又笑道:“几想来父亲都肯罢了这些权势,娘娘是父亲带出来的,必定也是能想开的。”
张觅闻言只斜着自己儿子,没好气地道:“你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为父可不曾教过你算计自己父亲。”
张萩笑说:“为父分忧是为人子的本分。”他说着话,便起身辞了出来,吩咐人准备马车往京兆府去。
自廉城接掌京兆府以来,接连出了几桩大事,可把这位年近古稀的知府大人给累坏了。
“属下已经检查过了,这七人身上留有弦月国人的暗纹;在他们的住处搜出的兵器与杀死秦大人的凶器吻合,另外……”陈昭宥语速奇快,说到这里也忍不住顿了顿,脸上露出些许的忧愤,“据沿街几个掌柜的说,流民窟出事前后,曾经看到他们往那边去过。”
京兆府尹便将目光看向跪在公堂上的七个汉子,见他们身上绑着尼龙绳子,脸上带着不少伤,又见一旁列站的差役身上也多多少少挂了彩,便问:“伤亡如何?”
陈昭宥听问,便说:“折了一个,另有两个兄弟腿骨断了,大夫说怕是无法复原如初。”
廉城闻言也是一叹,吩咐他按例拨付抚慰金给伤亡家属,随后将惊堂木一拍,厉声问:“尔等藏身隋府,是受何人指使的?”
那七个汉子皆拧着头梗着脖子不作声。
廉城道:“如今罪证确凿,尔等虽是弦月国人,但杀我朝廷命官,残害无辜市民,不必等到知会弦月国便能按照我国律法处以斩刑;这公堂是你们唯一能开口的地方,有何冤屈亦或是能检举出他人来将功补过,兴许能求得圣恩宽宥,否则必叫你们受尽这三十六道酷刑!”
那七人仍旧不言,面色都不动一下。
廉城便喝令将人带下去,务必要问出有用的东西来。
陈昭宥亲自将人带出,刚到堂前庭院中,却见门口站岗的差役从外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紧接着便是隋崇亮带着提刑司的人走了进来。他只得令人将七人带走,自个儿迎着隋崇亮在庭院中,将人拦了下来,“隋大人掌着提刑司,怎的反倒像个不知法的,这样闯进京兆府来!”
隋崇亮冷笑道:“陈捕头带着人闯我隋府时,有依的是哪条律例?”
陈昭宥还未应话,后头便传来廉城的声音:“事急从权,还请隋大人见谅。”
说着话,廉城人已经行到庭院中,继续道:“跨过那道门槛,便是律法之界,本官也只能公事公办了。隋大人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明白了。本官因得到线报,说有弦月国探子藏身隋府,兹事体大,这才未经得隋大人去隋府拿了人,如今嫌犯已经到案,只等着审出个结果来本官好拟本上奏天听。人是在大人府上发现的,本该是要传大人问话,只是你我同居四品,本官没有这个权力,只等这边审定了,交由圣上发落。”
隋崇亮本是盛气而来准备质问京兆府尹,却被他这一席话堵的无话可说,半晌后,才问一句:“不知廉大人的消息从何而来?”
廉城道:“如今案犯已经缉拿到案,足见报案人消息属实,按照律法,本官有义务保证报案人的安危,故而不能相告。”
隋崇亮知道他是个软硬不吃的,威胁恐吓亦或是利诱都无甚用,便道:“素闻廉大人最是讲求法度的,如今本官还不是此案的嫌犯,既然人是在我府上发现的,我自然有知道全部案情真相的权力。还是在大人心目中,已经将本官与那些细作视同一伙了?”
“这……”廉城稍稍迟疑。毕竟隋崇亮说的是事实,而他又是提刑司主司,拥有提刑权,自然也能过问案情的。
廉城正犹豫着,忽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在下也很想知道,廉大人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庭中三人皆循声望去,见一人红衣儒冠,双手拢在袖中,正抬脚迈进门槛来,却是远近闻名的张公子。
张公子年少喜爱游览四方,回都后也时常待在家中,至多是去艺园听曲,不与一众王孙公子往来,更不与朝中人打交道。是以,在场三人与他皆不甚熟悉,只因细作一事原是兵马司先发现的,他们又有城防之责,故而廉城才唤了他来。
几人各自见了礼,廉城毕竟是当官当老了的,不骄不躁地道:“张公子于此案并无直接关系。”
张萩也是个熟悉律法的,早听说过廉城刚正不阿的名声,便也不在追问,只将袖着的手伸了出来,将那个小盒子托到了廉城面前,笑说:“在下这里有些东西,思来想去,也只能交到廉大人手中了。”
廉城将那巴掌大小的盒子接了,打开看了一眼,将里头是一沓剪裁的方方正正的帛,帛上用小篆写满了字。他将盒子给陈昭宥拿着,自己取了一页出来慢慢过目,瞧着瞧着,脸色便愈发严肃起来。那小小的帛上约莫三两百字,他却看了许久,才抬眼死死地盯着张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