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厉害,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随便一阵风也能把人吹垮了。至于张萩,”邱逸棠嘴角微微向后一挑,那双盈着微光的眸子里漏出与她靓丽外表不符的一丝阴冷来,“有张皇后在,还怕他不就范吗?”
李欢庭静静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微弱的日光在她的身上洒下了一层朦胧,整个人添了些许的暖意。可他却清楚,眼前这个女子,但真称得上是蛇蝎美人,心思不比须眉男儿差多少。
“你有什么良策?”
听到敦亲王如此一问,邱逸棠将身体往后微微靠去,神态轻松地道:“屈诸侯者以害,役诸侯者以为业,趋诸侯者以利。《孙子兵法》素有‘武学之圣典,兵家之绝唱’之美誉,于为行军打仗上被奉为经典,却不知为人处世、布政施策上也是至理。”
李欢庭自然懂她的意思,“在朝为官者哪个没有点贪嗔喜恶,这些庸碌之辈老夫倒是不担心。李环自幼便是个规矩人,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是李盗酒一向鬼主意多得很,本王担心这是他下的一个套,就等着老夫往里头钻,到时候便没什么损失,也叫满朝文武看了笑话。”
邱逸棠笑道:“即便但真是他下的套,若是勉宫出事,李盗酒只怕也无暇顾及了。”
李欢庭凝眉想了想,忽的眼中一亮,略带惊讶地看着邱逸棠。
女子低眉浅笑,温婉含蓄,可眼中分明有阴冷的光在闪烁;她抬眼看着两鬓花白的敦亲王,淡淡就地道:“逸棠自作主张,世子妃若是在勉宫出事,李……”
她的话还未说完,李欢庭便道:“不能动何四妹,一旦被他知道了,凭他对你的这点子情谊,也未必肯与你善罢甘休。”
邱逸棠笑而不语,只将白皙纤细的十指落在双膝上,低眉瞧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就算阿酒待我的情谊比不得何四妹,可他还欠着我一双腿呢。”
“本王说了,不准动何四妹。”李欢庭一声怒喝,看向邱逸棠的眼眸中已有明显的杀意,“你执意要杀她,是为了本王,还是为了你自己?”
邱逸棠不动声色地问:“王爷以为,逸棠有何私人理由去对付她呢?”
李欢庭冷笑道:“当年陈氏不容李盗酒之母,怕的是她生下长子来;只要何四妹尚在人世,以李盗酒长情的脾性,未必能全心全意待你。”他看着规矩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将她的心思猜出了七八分来,“当初本王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炼狱路,如今这条路才走了一半,想要重新回到人间,只会被烈日灼的魂飞魄散。”
邱逸棠脸上笑容微微凝滞,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她同李盗酒一样,是没见过自己母亲的,只常听人说母亲是个美人胚子,而她时常对镜而观便在想,母亲是否就是同她一样的容貌?只是,她用这张脸骗人骗己,却没能骗过一手将她培养起来的敦亲王李欢庭。
“王爷的教导逸棠一日也不敢忘怀的。只有站在了旁人无法企及的地方,才有资格去论儿女私情一己喜恶。”女子言语婉啭,面上仍旧带着浅浅笑容,“何四妹的事,是逸棠自作主张,若能借此让阿酒和公主之间生出嫌隙,对将来王爷的事也有助益。”
见她如此坚决,李欢庭也不再相拦,只道:“既如此,行事务必小心谨慎,莫要得不偿失。”
邱逸棠便应了下来,又问过无甚要事后辞了出来,正碰上沐大来回说:“奴才已经探过李泉的口风,他对旧事并不知情,想来王爷与王妃忧虑的事是无恙的了。”
邱逸棠双手催动轮椅划出了院子,凝眉道:“留着他始终是个祸患,等过了这段时间,风头下去了,找个妥帖的理由把他打发了。”
沐大应下,跟在轮椅后头亦步亦趋,又禀说:“消息已经递到京兆府了,相信不久廉城就会带着人上隋府拿人,奴才也命人在隋府外头候着,保准走不脱一人去。京兆府和提刑司也都安排妥当了,王妃想让隋崇亮什么时辰死都成。”
“隋崇亮是跟着王爷办事办老了的,只等京兆府的人一上门,他便什么都会明白过来,也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机死。这件事你不必盯着了,倒是杞家的人你盯紧些,一旦杞悯离了皇宫,立即拿下问话。”
听到王妃此话,沐大忧说:“那杞家在朝中颇有人缘,杞悯更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奴才是担心,秦岚的事已经打草惊蛇,若杞悯再出事,只怕不好脱身了。”
“他们能猜到是谁干的,却拿不出证据,你只管去办。”日头当空,微风轻轻拂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轮椅划过青石地板的声音沉闷有序;在这样一片嘈杂声中,邱逸棠的声音显得那样动听,可淡淡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心生凉意,“不论死活,能得到有用的消息就成。”
沐大应了声,见王妃无旁的吩咐,便辞了去。
邱逸棠回了自己院子,问过桂姐府上无甚要事,便令备下马车,要往兵部去。才刚到了门口,便看到李盗酒一路蹒跚着从长街来。她便在马车旁等着,只等他近前了,才问:“你这又是哪里吃酒去了?这幅样子回来,也不怕人笑话?”
李盗酒醉的五迷三道的,也不要小子的搀扶,是歪靠在马车上,虚眯着眼打量邱逸棠半晌,扯着嘴角说:“才把他们打发走了。”
邱逸棠被他一身酒味熏的皱了皱眉,又问:“他们是哪个?”
李盗酒却只是嗤笑两声,不回她的话,只将马车拍的‘砰砰’作响,问:“你又要去哪里?”
邱逸棠瞧他面色泛红,知道吃了不少酒,料想此刻与他说什么都是枉费了,只叫人进去通知了沐七来,又说:“青天白日的喝成这样,也太不成体统了。”
李盗酒原是无力地歪靠在马车前踏上,听到这话,抬起眼恶狠狠地瞪着邱逸棠,声音也随之提高了,“你知道什么?”他踉跄着步子向邱逸棠走去,一路横眉冷对,声声诘问:“整个流民窟的人都死了,他们中年纪最小的不过三两岁!”他跌跌撞撞地行到轮椅前,迷离的双眼里倒映着端坐在轮椅上的青衣女子,“阿棠,你还记着那年洪水过后的遍野尸骸吗?”
邱逸棠当然记得,那些被泡的发白发涨的冷冰冰的尸体,都是曾经熟悉的面孔,却再也从那些面庞上看到熟悉的神态。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如今的她是主理赫赫王府的敦亲王妃,她不需要眼泪与怯弱。所以,哪怕是眼眶微红,她的声音也是那样凉凉的,“人死不能复生,你吃再多的酒,哪怕是把自己醉死了,他们也回不来了。”
她这一语犹如醍醐灌顶,将笼在李盗酒脑海中的层层迷雾撕开,迫得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可现实总是残酷的,天若有情天亦老,可天空永远是那么蔚蓝,哪怕一时云遮电闪,总会很快恢复苍穹。人不是天,不管是怎样大奸大恶之人,总有一人一物一草一事会触动心底的软弱,令他们像个初生的婴孩儿那般纯真。
而此刻的李盗酒,就像是个赤条条来到这世间的小孩,初次见到了人世间的险恶,显得手足无措坐立难安。他茫然地抬眼四顾,王府门庭森严,长街银杏参天,头顶烈日如火炙烤,风中暗香幽幽;他的目光由远及近,扫过围了一圈的小子丫头,最后落在了那张轮椅上。女子青衣黑发,姣好的面容上带着点点忧愁,正抬眉望着他。
“阿棠?”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蹲下身去牵那双柔夷,紧紧地握在手中不敢撒手,“我若再强些,思虑再周全些,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无助的口齿模糊,眼泪夺眶而出,在那座他曾深恶痛绝的王府前,在那个他这一生势要扳倒的男人家前,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可他的眼泪,落在曾经在他面前崩溃下泪的女孩眼中,却没在那双漂亮的眼眸中惊起半点波澜。
“阿酒,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李欢庭吗?”邱逸棠将自己的双手抽了出来,交叠着放在了膝上,“你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为洪水中丧生的人报仇,牺牲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你心中所谓的道义;在你眼里,你的尊严比起那一条条的鲜活的性命还要重要,可到头来,你还是什么都没守住。如果当初你肯向王爷低头,只要他一句话,杨有善、挽桃、何家姐妹以及流民窟的人,都不会死。”
她伸手将李盗酒的脸抬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李盗酒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绝色女子,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劈开了一丝清明,却始终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是令均县所有男孩儿们争相追捧的村长女儿?是那个在他怀中落泪的女孩?还是敦亲王妃?又或者,谁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