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卯时,东面一缕霞光捅破了天际一片漆黑,慢慢地将光晕扩散扩亮。高高的城墙内,整个皎城华灯未掌,犹如一个沉睡的婴儿。城墙上值了一夜岗的兵士在掌心呵了口气,揉着脸颊让自己保持清醒;不时望一眼东面的那半轮红日,眸中露出些许的轻松。不用等这日头爬上山,他们就能换岗休息去了。
静谧的城门口渐渐开始热闹起来,赶着入城开市的商贩带着各自的货物,在门口排起了长队;彼此间熟悉的热络地打了招呼,便聚在一处闲话家常,内容从哪家酒肆的竹叶青好喝,哪家儿子还没娶亲、哪家夫妻昨日又打了架,再到世子爷昨日在艺园喝了半日的酒,酩酊大醉了才回去……说得那值岗的兵士也是一笑,精神更加放松。
‘哒’‘哒’‘哒’……
马蹄声紧锣密鼓地由远及近,直至压倒了众人的议论声。晨光之中,一匹烈焰疾驰而来,马上的人身穿黑底红禁的官服,前后衣身绣着一个大大的‘驿’字。他手中高举一面黑底银纹的小旗子,还未到城楼下,便扯开了嗓子喊道:“八百里加急,开城门。”
城上的人定眼去瞧那旗子,见旗面绣着一个大大的‘寒’字,顶上盘了一条明黄的飞龙!那人连忙道:“是寒门的信旗。”
原本神情恹恹的值岗士兵闻言皆是一震,负责整个北门的小队长连忙下令准备开城门,自己亲自到了城门外,只等那烈焰行来,从信驿手中接过信旗、及一应的腰牌、文牒、令箭过目后,这才下令将城门拉开了一条缝,容那一人一马疾驰而去,随即便又将城门合上。
城门口排队的商贩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胆子大的与那小队长笑说:“官爷,这只差一炷香的时辰了,城门既然开了,何不如放咱们进去呢?”
那小队长也是笑了笑,却坚决地摇了摇头,说:“开城门是为规矩,关城门也是为了规矩。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们呐,还是服从的好,莫登出了事受了罚,你们这一日的辛苦也白费了!”
他这话虽然说得强硬,但态度却很好,众人也不再多说什么,仍旧笑嘻嘻地各自说笑去了。
随着卯时一到,城门大开,各家商贩涌入城中,开铺摆摊,好不热闹。森森宫禁之内,明堂华灯高掌,百官齐齐候在留候亭内,只等着执事太监一声高唱开了朝,才列班而入,待得站定后,迎上君王与太子。
年轻的帝王高高坐在龙椅上,微垂眉眼俯视过他的臣班,却没能在其中找到熟悉的身影,原本紧紧凝起的眉头,便凝的更加深了。不等众人开口,他先问:“李盗酒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回头望世子爷的位置上瞧去,果然见那处缺了出来,他们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朝首的敦亲王身上。
敦亲王不紧不慢地禀说:“兵部侍郎昨夜看了一宿的公文,染了风寒,今早无力起床。”
李盗酒会因为看公文而累倒?昨日世子喝的酩酊大醉过街穿巷,就算他们没有亲眼见到,也早被流言灌了满耳。这句话说出来,敦亲王这是将满朝文武和皇帝都当成傻子呢?
饮酒误事,不上早朝,轻者斥责,重则可革职查办,全看君王态度。李欢庭这话,算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文成帝若是执意要追究李盗酒的罪过,便显得有那么一点不识时务了。而他现在也确实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和李盗酒计较这一点小事,毕竟,若要认真计较李盗酒的罪过,够杀好几回头了!
君王从案上揭起一本血红的文本,满朝文武的目光落在上面,心中皆是忍不住一紧。红封急本,是边关用以汇报战事的专用封皮。
“就在刚才,朕接到了绝谷传来的战报,弦月国扣押了我朝遣往他们国内的使臣,并主动发起了战争。”君王语气凝重,“他们如此狗急跳墙,足见寒诺之死,薛涛行刺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阴谋。绝谷战事有寒老太师主持,倒也令人放心。我钧天儿郎皆非无能怯弱之辈,可他们再骁勇,也须得来自国中的支持。二月出的军饷贪墨案,幸亏是出在平和时代。如若这次的军饷再出半点岔子,不仅是生生地葬送了三十万好儿郎,更要令我西北门户大开,敌军铁骑之下,受苦受难的都是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户部侍郎元范禀说:“户部已经将绝谷三十万大军的军饷、军资、粮草准备就绪,只等着兵部来交接便可。”
按照正常程序,这个时候,应该是兵部的人发话。可兵部尚书还未有决断,暂代侍郎的世子爷昨儿个‘偶感风寒、卧病在床’,满朝文武没有一个能插上话的,皆漠然不言。
沉默良久,还是君王开口,“太行粮道三番两次出事,此番押送粮草,朕欲叫京畿预备营同去,再从城防兵马司抽调些老人,配合兵部运输士兵,一道前去。”
京畿预备营和城防兵马司从前都是掌控在蒋言的手中的,蒋言为了救自己儿子,不得已将这两处的兵权交出,名义上皇帝将这两处交给了寒门,而实际上却是牢牢地拽在了皇帝手中,不过是借寒门之手对这两处进行了肃清。如今他让这两处的人同去押送粮草,可见对此事的重视,更有要摸底的意思。
满朝文武自然无人敢反驳,君王甚是满意,目光在臣班之中扫视一圈,忽然想起张萩虽然被委任了掌兵马司的事,却并没有实职,便无须早朝。他望着满朝熟悉的面孔,心中隐隐地担忧。满朝臣工过半以敦亲王马首是瞻,那张、李二人虽为自己所用,可这两个人脾气与才华同样桀骜,将来百年之后,年轻的太子,能驾驭得了二人吗?
君王心中忧虑,群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门子心思都扑在了绝谷战事上,却也不过是空叹几句罢了。也有家中有亲眷在军中的,为亲眷担忧顾虑,一隅殿堂,却是各怀心思。
“圣上。”倒是敦亲王开口,打破了沉默,“若是圣上担心粮道出事,竟不如不从粮道过,从别处运输粮草。”
文成帝不明他的意思,“各地粮仓存库皆沿着粮道而建,不从粮道走,又能从何处出发呢?”
敦亲王道:“洪家商铺遍布全国各地,往来之间货物运输也是常态,且他们配备了自己的运输队伍,加上江湖中的镖局押送,虽然比不上朝廷粮道上的武力,但胜在其人脉广,经验足。更何况,也无人能想到,朝廷的军资,会由商户来出。”
“王叔此言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文成帝担忧道:“军资粮草并非一笔小数目,即便洪家出得起,他们又怎肯甘心将这么一大笔费用交出?届时他们从中作梗,吃亏的还是我边关战士。”
敦亲王笑道:“既如此,便让他们甘心出这笔费用也就是了。历年来,洪家上缴纳贡都是左相负责的,他们交情匪浅,若是由左相出面,相信洪家不会拒绝。”
满朝文武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敦亲王这是在给卧病在床的左相挖坑呢。绝谷将士半年开销,至少都是数百万的银钱,洪家便是拿得出来,也等同在洪钟的心上挖走了一块肉,他埋怨朝廷的同时,自然更会埋怨代表了朝廷的张相;而若是他不肯出这笔银子,负责此事的张相则会成为众矢之的,到了那个时候,以年迈体衰为由将他打发了都可以!
文成帝心中一番权衡利弊,看向敦亲王的目光中,温和尽敛,只剩下满目的凉意:“张相病重,无法主事,如此大事交给他,只怕耽搁了。更何况,即便洪家能够拿得出这些银钱粮草,也须得现去筹备,时间上反倒耽搁了更多。粮道一事,前有隋崇亮肃清,又增添了预备营和城防军的护卫,余下的再劳烦王叔费心顾全,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大错。王叔提议倒也是个方法,一旦绝谷一战陷入僵局,所需粮草军需还很多,正好洪家的少当家洪宇受邀就在王府养病,与洪家接洽的事就交给户部去办,兵部全力配合;洪家出多出少皆是他们的心意,同时也可向天下商户征集粮草,具体如何,仍旧由兵部、户部拟出一个具体的法子。大敌当前,我钧天臣民,当同仇敌忾,共出一份绵薄之力!”
君王一袭沉沉的话,便将此事拍案定下,满朝文武皆赞圣明。
——
日上中天,敦亲王府的东院仍旧是一片安静。
“小七,你去瞧瞧世子可醒了吗?”白姨操着勺子立在厨房门口,逮着路过的沐七便念开来,“这饭菜都热了三道了,再不吃,可就坏了。”
沐七将手里捧着的茶壶抬了抬,讪笑着道:“我这茶也冲了好几道了。爷的脾气姨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是不自个儿起来,谁敢去触霉头呢?虽说眼下天气炎热,但那池水可凉着呢!奴才可不想再被爷揣进里头去!那饭菜要是不好了,姨便分给下头的人吃了吧,等爷醒来另外煮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