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熙妃,何家三女儿,从一入宫便是贵人,虽然膝下无子,却因为皇帝的宠爱,一路升至妃位。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盛宠不衰,常伴君侧,却无人能想到,她会被自己的姐姐连累,背上了杀人凶手的罪名。从此门庭冷清,再不复从前盛况。
而何家,也随着她的失宠,走向了下坡路,倒是把个只知晓风花雪月诗酒花茶的小公子给敲醒了,安安心心地入了提刑司办差。张家变故,王府多事,再加上一个洪家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谁又会去管那森严宫禁里,是否有个失宠的女人病重了呢?
张萩也并非那不识时务的人,眼瞧着何乾满眼的担忧神色,也没与他多谈,同杜磊辞了。
待得张萩一走,杜磊方招呼何乾,“我正要去回圣上的话,便顺道送和何公子进去。”
何乾道了谢,随着杜磊入了宫禁,一路沿着落剑道入了内宫范畴,正碰上谭馨巡视而来,后者也不多说,亲自带着他往善喜宫去了。正行到花苑中,迎面却撞见了言若公主领着人行来,步履匆匆,似有急事。
二人退到路旁行礼避让,待得言若公主走过,何乾却起身叫住了公主,说:“殿下可否近前一步,小生有些话想单独同殿下讲。”
碍着李盗酒与何乾不对付,李言若与这位何家的小公子也没有过多的交集,此刻被他唤住,少不得将眉头一蹙,让剑竹等人退到一旁。那何乾连忙上前开口,说:“近来兵马司在缉拿偷盗虞美人的罪犯,小生前些日子去隋大人府上取公文,倒是无意间瞧见了几个生人出入,看他们的样貌形态,竟不似钧天的人。”
兵马司借着言若公主的名头追查盗贼,而实际则是在寻找来自弦月国的刺客,这一点李言若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关注他们的进程罢了。听了何乾的话,她的眉头愈发皱的深了,十分不解:“这样事,你应该告诉兵马司才对。”
何乾抿了抿唇,没再言语。兵马司现在做主的人是张萩,他们之间并无交情,且不说张萩是否会信了他的话;隋崇亮的背后是敦亲王,现在的张家已经大不如前,即便张萩有心也没有那个力去斗。而寒门长孙刚刚就死在弦月人的手上,寒老太师又被弦月来的薛涛行刺,一旦那些生人被证实是弦月国的探子,便是言若公主的仇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将此事告诉睚眦必较的言若公主,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李言若不傻,在李盗酒的刻意教导下,她甚至比寻常人都要精灵。因为李盗酒的关系,对于何家几个姐弟都十分了解,却一时间看不透站在跟前的小小少年。她默了片刻,柔柔地笑开,说:“你如今就在提刑司当差,就不怕这事儿被隋崇亮知道了,他容不下你?”
何乾自然想过这一层,“若是公主不让小生活,小生什么都不做也得死;若能得到公主的眷顾,这一点险冒了也算值当。”
李言若笑道:“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数日不见,何公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何乾抬眼看了一眼言若公主。曾经那个跟着李盗酒翻何家高墙的混混公主,一身素服立在紫薇花下,一头清秀的长发高高盘起,一缕耳发垂在耳下,被风鼓噪着缠绕衣襟;她脸上的笑容那般烂漫纯真,可眼眸里的笑意,分明充满了算计与老成。
他低了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失去至亲之痛,殿下应当比何乾更能体会。”
言若公主脸上的笑容凝住了。是啊!她是懂得这痛,锥心刺骨,永生难忘。“事情我知道了,若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斜里便插进一声尖锐的呼唤:“阿乾!”
二人皆循声望了过去,只见熙贵人一身蓝蝶百花黄衫,在婢女的搀扶下急奔而来,也不急着行礼,先把何乾往自己身后拉去,神色紧张地盯着李言若:“若是阿乾何处得罪了殿下,妾身在这里赔罪了。”她说着话,便屈膝下礼。
李言若也不叫她起来,只是好笑地道:“我在熙贵人眼里,是会吃人的老虎吗?”
何蔻珠抿了抿唇,没答话。
李言若也无心与她纠缠,只同何乾道:“你的话我知道了,会叫人通知李盗酒的。”语毕,便带着剑竹等人走了。他们一路来到御马苑,负责马苑的人已经在门口跪了许久,身体直打颤,连声音都掩不住惧意。
眼看着公主凤驾至,他们也不等问,为首那人便说:“自上次小冷逃出御马苑被送回来后,精神便一直不大好,先是食量减少,后来便四肢发软不肯起来,直到今儿早上开始是彻底不进食了。奴才听闻太医院的梁大夫深知此道,故而请他来一看。梁大夫现如今就在里头看着呢。”
李言若没敢多耽搁,立即往小冷居着的马窖去,迎面正碰到梁秋实满头大汗地从里头出来,忙问:“梁大人,小冷如何了?”
那梁秋实忙忙地往下一跪,说:“小冷出生前母马已经死亡,本已经是活不下来的,亏得这些年公主照料的心系;只是它的寿命要比旁人要短不少,近来食不下咽,精神萎靡,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言若公主神色一滞,耳畔已经传来了那熟悉的嘶鸣声,只是比之从前驰骋草场的畅快激昂,如今的这一声声马鸣,好似有人在低低哀泣。她将掌心狠狠地一掐,勉强振作了精神,朗声道:“本宫要你用尽一切办法,留下它的性命。”
“殿下!”梁实秋沉沉地一叹,“现在,对小冷来说,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煎……”
“本宫不管!”李言若不等他劝慰的话说完,厉声喝道:“它是本宫养的,哪怕再艰难再痛苦,也必须活下去。梁实秋,你保它一日不死,你的荣宠便不会断。它若是噎了气,不仅要丢了太医院的差事,你这双手也一并不准要了。”
眼见梁实秋还要再言,剑竹忙上前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退下去。又问李言若:“殿下可是要进去看看。”
四下无人,李言若一把抓住了剑竹的手,眼眶微红,声音带着轻微的鼻音:“寒诺离开我,是不是它也要离开我!”
剑竹宽慰道:“能得这数年相伴时光,是它的造化。”
“可我不想孤零零地一个人。”
——
初秋,昼还长,夕阳还未隐入山下,那一勾白月光已经爬上了树梢。
王府初上华灯,便照见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踉跄而来,倒在了石阶上。守门的小厮连忙提灯一照,顿时吓了一大跳,“爷,你怎么喝成了这样?”说话间,又招呼另一人上前来,将李盗酒扶进门去,正缝李欢庭从西院出来,连忙行了礼。
“你这又是怎么了?”瞧着自己儿子已经醉的站不稳,李欢庭反倒笑出声来,“是你的计划又失败了吗?”
世子爷此刻就像身处一片浮云之上,周遭是一片混沌,而李欢庭的声音就好似尖锐的刀枪,在他面前劈开了短暂的一片清灵。他虚眯着眼抬起头望了望,入眼的是一身藏青色回文金字交领长袍,尽显富贵气息。这身衣服他太熟悉了,是李欢庭最爱穿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见他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贵气、雍容,尽显皇室亲王的风范。
他咧着嘴,毫不吝啬地将自己一口大白牙给露了出来,语调仍旧有几分漫不经心:“你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等着看我跌进了万丈深渊走投无路再来求你。”
李欢庭上前将他一把扶住,示意其余人都退下,才扶着他往东院去。路上,他慢条斯理地道:“你我父子之间血脉相连,哪有什么解不了的深仇大恨?只要你肯开口,为父哪一件事没有依着你的?”
李盗酒全身的力气都靠在他身上,闻言将手一抬按住了竹栏,脚下停了下来,抬眼直直地看着李欢庭。魏巍的灯火中,年过半百的敦亲王眉目慈善,正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期许的父亲模样。在那一瞬间,他心里那根刺突然间软了,没有那么突兀了。于是,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杂着些许的祈求,“救救四妹!”
这是李欢庭第一次听到自己儿子用这样温软甚至是无助的语气,即便他仍旧没有唤一声父亲,可那写满了醉意的眼里已经看不到昔日敌意,只剩下了一片茫然的无助。他松了手,往后退开一步,任由那个喝的烂醉的人凭栏倒下,而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儿子,最后一缕夕阳从他花白的鬓发间滑落。
“救何四妹可以,但我敦亲王府未来的女主人,绝不可能是那样一个心慈手软、懦弱无能的弱女子!”满池锦鲤因为夜的到来而成群结队地狂欢,阵阵水花声中,敦亲王的声音沉稳有利,是历经沧桑后咬定青山的坚韧:“你若答应将她驱逐出府,为父可以保证她这一世都可以过的安康富足,随心所愿。”
总归是父子,哪怕他们之间疏离成了仇敌,这天下间,还是他们最了解彼此。
竹桥被日光晒了一日,余温未消,灼烧着每一寸搁在上面的肌肤。一向痞雅潇洒的敦亲王世子,将苍茫铺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