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姨将自己肥胖的身体往厨房的门方上一靠,手中的勺子抗在肩头,摇头晃脑地叹了一声:“身在福中不知福!”
沐七笑道:“遇上这么个不计较的主子,也是咱们的福气。若是哪一日爷跟咱们丁是丁卯是卯起来,姨又该埋怨了!姨先忙着,奴才去前头候着,警着爷一时醒来找不到人。”
二人别过,沐七端着茶壶从后院出来,还未进内院,迎面便瞧见何四妹从那方竹廊下行了来,他脸上一喜,连忙笑吟吟地迎了上去,说:“世子妃可算是回来了。”
看他这幅样子,何四妹心下明了,还是问了一声:“世子还睡着呢?”
沐七笑道:“昨儿傍晚时喝醉了回来的,因是王爷亲自送回来的,奴才也没在跟前伺候。才刚白姨还说饭菜都凉了,奴才也不敢去打扰,世子妃回来就好了。好歹让世子醒来吃点东西再继续睡去。”
“都是做官的人了,怎的还没个轻重缓急?”何四妹一面说着,一面接了茶盘过来,打发了沐七下去,自个儿端着醒酒茶去了西厢。日光在院子的植被中打下一层薄薄的光,树木间有鸟虫清唱。何四妹敲了两下房门,见里头仍旧无动静,便退后两步将门直接踹开。
“公主让我……”她一面说着话,一面进屋去,目光睇向床榻时,声音戛然止住了。
李盗酒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只腰间搭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显然是才被她踹门的动静惊醒了,眼还没睁开,两只手抱着自己的额头,骂道:“沐七,你想死吗?”
何四妹的注意力却不在他的身上,她的目光定在了跌坐在地的王妃身上。年轻的女子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散在未着寸缕的香肩上,一双玉璧紧紧地拢着轻纱遮挡在前;她虽然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露出浅浅笑容,可眼眸里的那一丝惊慌仍旧那般的明显,“四妹,你怎么回来了?”
她这么一开口,倒叫床上仍旧迷糊的李盗酒清醒过来,起身一看,也是愣住了。好在他定力倒是好,须臾间便反应过来,扯了薄被掩住邱逸棠的身体,自己也捞起胡乱堆在床头的衣物,也不管上头酒气熏天便往身上套。他穿好衣物后,方下床来,将邱逸棠裹在被子里抱上床去,拉着何四妹出门。
何四妹一直僵在原地,被他这么一拉,踉跄了一下,茶盘中的紫砂壶衰落在地,清脆的声音令三人心中俱是一震!她回过神来,连忙俯身去捡碎片,同时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公主让我带句话给你,之后还要回宫里伺候。”她自幼是做惯了粗活的,手脚十分麻利,一句话的功夫已经将碎片收捡完毕,起身出了门去。
李盗酒连忙跟了上去,在院子门口将人拉住。
何四妹抬起头,望着他笑了笑,随即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公主说,兵马司这些日子要找的人,很有可能在隋崇亮的府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另外,我出宫时还听说,绝谷已经开战。圣上令户部与兵部共同与各家商户交涉,希望他们能为战事出一份力。”
“你被蒋允北下了蛊。”生怕她要走,李盗酒等她话音落下,便急急地说道:“是生死蛊,另一个人是洪宇。唯一能够取蛊的办法,就是为你们两个同时换血。但要找到能够与你们骨血相融的人太难了,这天下间,只有李欢庭有此能耐。”
何四妹将眉微微一抬,显然对于中蛊一事十分惊讶。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也不想再听李盗酒说什么,只冲着那个酒气熏天的男人笑了笑,转身去了。她一路沿着遍开雏菊的石道出了内院,行过满是桂香的外院,踏上吱嘎作响的竹廊,最终将脚步顿在了竹桥上。
薄雾散开,锦鲤在荷叶间穿梭,不时高兴地跃出水面;她驻步瞧上,目光远远地一眺,望见晨光中那一簇簇粉白相间的蔷薇花千娇百媚,望见廊上吊兰盛开出一朵朵米白的花,望见绿萝爬满了池边石岸……尽是熟悉景色,这一刻看来,却是那样的刺目违和。她的目光往后一望,长长的竹廊一望到底,空无一人。
何四妹在桥上驻步许久,眼神在那丛丛蔷薇花上定了定,随即便循着那烂漫颜色疾步而去。
何四妹喜爱花草,蔷薇苑的蔷薇花更是李盗酒迎着她的喜好特意从各地寻来的,因着刘颖的入住,被拔了不少,却还留着不少,迎着初秋炎阳凉风开的十分妖娆。院中置了一座凉亭丝毫未改,只是此刻那亭中却已有人。
自从到了王府,洪宇倒是安心静养身体,平素除了李盗酒来找他说话,以及李泉来给他诊脉,也没个人与他解闷;好在他这几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一本书一杯茶,也能待上半晌。此刻,他正手持一本薄薄的论语,端坐在亭中石凳上看着。闻听身后脚步声传来,他只当是李盗酒来了,便道:“世子今日又有什么话来同在下唠的?”
身后那人却未应声,脚步声拾阶而上,转到他跟前的却是一双绣着绿叶红花的绣鞋以及一抹洒银玉兰花的紫色长裙。洪宇忙抬眼一瞧,眼前的女子他倒是认识,只是一时间没料到是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退到一旁揖礼:“世子妃。”
何四妹目光沉沉地落在洪宇的身上,见他一身月白的锦缎衬出消瘦的身形,倒是比头前在醉杯酒见他时要精神不少,但在如此三伏天还穿着厚厚的两件锦缎,可见他身子仍旧虚着。她一时间没找到什么话来,便倚着栏杆坐了下来,将目光眺向了院中的蔷薇花丛。
洪宇不知她此举何意,一时间走也不是,只得仍旧坐了下来,将心思又落回了书上。好一会儿,终究是他先沉不住气开了口:“无人时,内子时常提及世子妃。”
何四妹转头看了他一眼,眸色冰凉,“这处又无旁人,你又何须如此假惺惺?”
洪宇苦笑,换了称呼:“纵使我对月华并无男女之情,但这数年的陪伴,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也是立定了主意要同她好好做夫妻的。”话匣子打开,他便将书搁下,提起桌上茶壶,却发现壶中的水早已凉了,只得作罢。“我们之间唯一的分歧便是育养一事,父亲有意为我纳妾,此事原本她也是同意的。如果她没有发现父亲的秘密,咱们是可以白头到……”话说到这里,他面上露出一丝哀凉,自嘲地笑道:“我这身体,怕是无缘陪她白首了。”
“所谓夫妻,是要同心同德。”何四妹盯着他,眼中含着些许的恨意:“你若真将她当做妻子看待,便不会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给她。早在你们同来皎城时,二姐便将你们洪家贿赂官员的名单给了我,那份名单上泪痕斑驳,字迹都快被人摩挲掉了,可见在她手中已经藏了数年!洪宇,我二姐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儿,远嫁到你们高原洪家,举目无亲,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的天!从前的二姐温和良善,却不怯懦,她的心中自有一番道理大义,这些年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将她折磨的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这一席话,让洪宇想起了刚刚入洪府的何月华,确实如何四妹所言,那是个温和良善的女子;为了何家的前途,远嫁给他这个病秧子,心甘情愿。可他要的,却不是她的温柔听话,一门子心思都在另一个人的心上。他知道是什么在折磨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拉她一把,甚至无数次将她往深渊中推。
“我原也没资格怪你。”何四妹满腔沉郁,“二姐尸骨已寒,如今说的再多,她也回不来了。”
洪宇也是轻轻地一叹,盯着何四妹看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世子妃心中有事?”
何四妹心里确实有事,刚才破门而入看到的那一幕,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李盗酒与邱逸棠青梅竹马,又共同经历了生死,那样漂亮的女人,是个男人都会爱上她的美貌,更何况邱逸棠处处相帮关切,若她是个男儿也会动心,又如何去怪李盗酒?敦亲王世子,身份何等尊荣,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可当那个睡在他枕畔的人换成了邱逸棠后,她的心里无端地生出好些厌恶感来。
“李盗酒说,你我被蒋允北种下了生死蛊。”她轻轻地吐出一句话,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转移在自己脑海中晃荡的想法,“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
这世间,不可思议的事实在太多了。比如,洪宇不是洪钟的亲子;比如洪七七会想要毁掉洪家;更比如昔日的父子变成了今日的杀母毒身的仇人……洪宇的人生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此刻,听到何四妹这句话,反倒是没怎么觉着惊讶,只是解了心头大惑。他轻轻一笑,“难怪能得世子如此看重,原来是托了世子妃的洪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