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宇的坦然，倒在何四妹的意料之外，但同时，却也让她心中的诸多烦躁消减了不少。她将身子往栏杆上闲闲地一靠，难得在人前表现出慵懒的一面来，语气和和善了不少：“你可知道取出这双蛊的方法？”
“看世子和世子妃的态度，此法不会太简单，甚至可能危及你我二人的性命。”提及生死，洪宇话中却是一派轻松闲适，浅浅笑容挂在脸上，十分从容。
“据说是换血。”何四妹的语调也是淡淡的，好似说着一件与她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般。
两人相视一眼，了然一笑。
弦月国擅长巫蛊之术，对于生死蛊，二人多多少少都有了解，双蛊同生共死，谁也不会比谁多活一刻；而换血对于洪宇来说，等同要了他的命。
蛊虫在他们的身体里，却没有感到任何异样，甚至在此之前，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身体里会有那么一只小小的虫子，而这只虫子，将两个上半生从未有过交集的人牵连到了一起。
“月华提起世子妃时常用的一个词，是潇洒。”洪宇给自己续了一杯凉茶，那凉意刚刚入喉，便引起了阵阵的咳嗽。他咳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对面的何四妹却纹丝不动，仍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洪宇自己咳过之后，抬袖将唇边一丝血色掩在月白袖口下，定了神色，方继续说道：“这蛊无论取与不取，对世子妃都不大公平，抉择权理应交给你。”
何四妹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满院蔷薇花沐浴在日光之下，微风捎带着阵阵芬芳钻入鼻尖，她的目光却无处安放，最终定格在了自己保住膝盖的双手上。那双手因为常年与柴米油盐打交道，比起同龄女子来说，十分粗糙了。没有水葱似的指甲，没有如玉的肤色，有的只是微微泛黄的老茧。
“我以为，你会以此来要挟李盗酒。”何四妹哑着嗓子，将下巴埋入双膝之间，“至少能和他谈谈条件。”
“世子妃希望我和世子换什么？”洪宇只是身体比寻常人弱了些，他的观察力相当敏锐，只看何四妹如此反常的行径，便知道是她和李盗酒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世子妃希望我能帮你什么？”
他前后两个问题，何四妹都答不上来。与其说是希望洪宇做什么，或者，她更希望看到李盗酒做了什么？又希望李盗酒什么都不要做。
这么多年，她习惯了李盗酒围绕着自己插科打诨的痞籁模样，却也深知他那副样子，不过是做出来给别人瞧的罢了；他用终日放浪藏起了自己的雄心壮志，却连她也骗了过去。
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院子门口。盘满了蔷薇藤的月亮门下，李盗酒一身银白的衣衫斜斜地倚着门靠着，正看着她。
两个人遥遥对视许久，何四妹才云淡风轻地将目光转到了洪宇的身上，淡淡地道：“既然洪公子不怕死，这蛊取了也罢。”她说完，便起身走到李盗酒跟前，抬眉与他对视。
“若是安排好了，通知一声便可。我先回宫去了。”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后，便是一贯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风吹起满院子的涟漪，李盗酒仍旧那样斜斜地靠着，带着浑身的酒气，满脸却是一片肃穆。直到洪宇慢慢行到他跟前来，那张脸才荡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问：“怎么了？”
“你们怎么了？”洪宇嘲讽般地反问一句，却没有深究下去的打算，“这两日我身体倒是好得很，若要换血，便尽早吧。这三伏天儿一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熬下去。”
李盗酒显然没料到何四妹竟然将这件事同洪宇说了，更没有料到洪宇竟然表现的如此平和，“她同你说了什么？”
洪宇浅浅一笑，仍旧转身入凉亭看书，耳听着身后脚步声响起，李盗酒也跟着入了凉亭，就坐在刚才何四妹坐的位置。他这才漫声地道：“他问我，为什么不以生死蛊来威胁你？”
李盗酒的双眼醉意未消，又被惊讶占满。他转头定定地瞧着洪宇，显然是对于他的话不甚相信。他同何四妹相识数年，太了解那个女子的，年纪轻轻，却好似活了几十年一般的老成，这话，实在不像是从她口中出来的。
洪宇没有理会他的惊讶，只是叹道：“俗语说女人心海底针，看来聪明如世子，也没能逃过美人关呢！”
宿醉之后，总是伴随着头疼欲裂，李盗酒伸手狠狠地敲了敲自已的头，将那些烦闷的情绪尽数收敛，重新操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绝谷已经开战，圣上想让洪家给天下商户做个表率，多多少少是个意思。”
世子把话说的委婉，但洪公子何等聪明？从前洪家上贡朝庭，少则数十多则上百万，就如此还被朝廷如此对待，若此番出的银钱少了，更给了朝廷以借口对洪家进行整顿收编。
洪宇默默地盯着桌上的翠玉杯子看了许久，才声色平平地道：“世子明知我并非洪家人，更不可能做得了洪钟的主。”
“只要洪公子想，便做得到。”世子爷神态轻松，自信满满：“别说是区区数十万白银，便是公子想独掌洪家的大权，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个问题，张萩已经和洪宇谈过了，而这些日子，洪宇也想了许多，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从洪钟手上接管过洪家的家业，而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如此劳累。他心里一番想法，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仍旧淡淡地问：“既然绝谷已经开战，朝廷又要仰仗洪家出钱出资，此刻应该好好安抚笼络洪……”他顿了一下，花了不小的力气，才将那个字吐了出来：“笼络洪钟才是，何以还处处想着争对洪家？还将这么大的赌注，压在了我这个过了今日没明日的人身上？”
李盗酒浑身的酒气被花香掩了过去，凉风一吹，头还疼着，酒意却已经去了一大半。他闻言先大笑了几声，随后才正色问道：“洪公子但真以为，单凭一个洪家真的能左右朝廷？”
洪宇虽然没主事，但官场上的那一套，他却是清楚的。“若非忌惮洪家产业过大，不可轻易撼动，背后又有张相撑腰，朝廷岂会这么多年都对洪家无动于衷？”
李盗酒点了点头，赞同他这个观点，随即却道：“不可轻易撼动并非无法撼动。崇奉帝在位时未将洪家放在眼里，是因为有他在，能弹压平衡各方势力；先帝撒手人寰，新君势弱，这三年来一直四面受人桎梏；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寒门这个便宜女婿，自然要仰仗寒门的势，巩固一下自己的权力。京畿预备营和皎城兵马司已然掌控在皇帝手中，权已在手，他会放任别人握住钧天的财吗？”
洪宇面上微露疑惑神色，“寒诺已死，寒门远在边关，生死难料；世子可别忘了，敦亲王还立足朝堂，有他在，皇上想要彻底掌权可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即便皇上收了护国公手里的权，弹压了张家，他的威势也远远不如敦亲王。比起他，洪家这个时候选择敦亲王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李盗酒笑了笑，“现在说的不是洪家的选择，而是洪公子的选择。”
他一句话，又把问题拉回到了最初的原点，将一切的抉择权利，重新甩给了洪宇。
情势已经明了，利弊已然分析透彻，可李盗酒却一意孤行，仍旧将所有的宝都压在了洪宇的身上，这令后者更加的不解。当然，敦亲王世子既然被人称作混世魔王，自有其独特之处，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度量他。
洪宇想不透彻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索性便不去想了，拾起桌上的书又看了起来。
李盗酒倒也不着急。现在的洪钟应该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却未必会轻举妄动；如果再有朝廷这道催命符催他一催，他若肯安分守己，便会暗暗地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给断了；若是仍旧不肯臣服，必然会有所动作。
“洪公子好生歇着，小爷我先往高原去一趟。”世子爷起身负手而去，人出了凉亭又立即停了下来，回头冲着洪宇灿灿一笑，“此番前去高原，兴许还会遇上佳人，洪公子可有只言片语需要捎带的？”
洪宇闻言，抬头看了李盗酒一眼。所谓的‘佳人’他自然知道，是洪七七。可世事荏苒，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她再不是昔日事事为他周全的七妹；而他也不再是那个卧在床榻间静静看她的洪府少当家。
微叹一声后，洪宇又将视线落在手中的书本上，不发一语。
李盗酒在凉亭外等了许久，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去了。他一只脚刚踏出院子门口，迎面便见桂姐举着邱逸棠来了。刚才混乱之间，他心里只惦记着何四妹，没曾细想昨夜的事。如今见了邱逸棠，昨夜醉酒的事便在脑海中有了个模糊的轮廓来，只是分辨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