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长孙身首异处,寒浅与寒银霜却继续赶赴战场,只令下头的人送回寒诺遗体;而寒老太师在城门口闻听噩耗时,当场晕厥,被紧急抬回府中。在君王明旨昭告天下确定了寒门长孙的死讯后,所有人都觉着寒府要闹笑话了。
可整整一日过去了,他们翘首以待的新鲜谈资仍旧没有出现。
在这场他们以为的无人主持的大丧里,李盗酒和李言若表现的格外出色,几乎令人怀疑是否是他们本人了。
半日时光在喧嚣声中溜走,华灯初上,霜月掀开云层一角,窥见寒府热闹中隐藏的哀戚。露华渐浓,晓风侵袭着薄衣轻衫,凉入心底。
李言若的体力一向不行,翻墙爬树都会累,可这半日下来,她同内院那些命妇周旋迎送,双腿一直在动,却丝毫没觉着累。还是剑竹心疼她,借口去看老爷子,让她稍稍休息一下。二人将至西苑门口,便碰上了薛涛。
这个身材高挑的英气女子,狭长的双眼微微眯着,一身黑色的劲装立在阑珊灯火中,好似鬼魅一般。二人互相见了礼,薛涛上下将李言若打量一番,随即笑道:“在下原以为,以公主的脾性,闻此噩耗,早该哭天抢地了,却原来殿下如此镇定自若,好似没事人一般。可见外头传言,并不足以取信。”
半日的迎来送往,李言若的面皮早已僵硬,不过略略扯了扯嘴角,“本宫也是错看了薛姑娘。薛侯爷之死,也不见薛姑娘流半滴眼泪,可见流言蜚语不过市井宵小无稽之谈,确实信不得。”她话音微微一顿,语气转凉:“更何况,本宫与薛姑娘,并不相熟。”
“逝者已矣,生者自当该往前看,让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都可以安心。一味沉湎悲伤之中,乃弱者所为。”薛涛仍旧不改面色,泰然地道:“不曾想,在下与公主殿下却是同道中人。”
“所谓同道,先得是同心。”李言若无心与她纠缠,神色变得更冷,“府上事多人少,招待不周还请姑娘见谅,姑娘若实在无趣,大可借着这氛围,为薛侯爷悲上一悲。”她说完,便错开薛涛要进苑去,却被后者叫住。
“寒大人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战狼,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将军,身边有寒浅和寒银霜两兄妹,还有诸多护卫,却偏偏只有他一人死了,还死的那样凄惨?”微风轻轻地拨动着薛涛的束发,雪白的宝石在发间若隐若现,“公主,你真的相信寒诺死了吗?又或者说,他真的是死在盗匪的手中吗?”
李言若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如果寒诺没死,那么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如果他真的死了,正如薛涛所言,以他的身手,怎么会被人一剑削首?太行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寒浅和寒银霜连个交代都没有?为什么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毫无预兆?
微凉的夜风中,薛涛的声音再次传来,“据在下所知,之前贵国朝廷丢死了五十万两军饷,就是被太行山的贼匪劫走的。这个太行山可但真了不得,敢劫朝廷军饷,敢杀当朝额驸,可是但真半点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她这话,就好像是一粒一粒的小石子,投进了李言若心中那一潭被迫风平浪静的湖水,荡开一圈又一圈怀疑的涟漪。
“李盗酒在哪里?”良久之后,言若公主如此问道。
剑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回道:“眼下该还在前院。”
李言若闻言折身便往前院去,剑竹连忙跟上,劝道:“世子有话向来不瞒殿下的。”
“那是在对他有利的情况下。”言若公主忙碌一日,脚步却仍是轻快,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峻,“如果他真的和旁人联合起来骗我,我……”
直到看到了李盗酒,她也没想出要怎样。
夜色黑尽,宾客业已散尽,唯有府上小厮还在进出忙碌,迎着僧人道士往灵房去;在这一片悲戚的吵杂声中,李盗酒躺在正对大门的那株百年老松下,正在阖眼养神。微弱的灯光照见他满头凌乱的发,以及满脸的疲倦。
无论是丧葬还是节日往来,更多的还是男人出面,唯有那些稍有脸面的诰命夫人、亦或是外头丈夫实在抽不开身的,才会登门造访。所以,这半日下来,李盗酒所接待的客人,要比李言若在内院接待的人多得多!
而他也不是惯做这些事的人。
李言若立在阶下,看着倒在松下浅眠的人,忽然间便没了向前迈进的勇气。如果,这一切只是薛涛的妄言?如果,李盗酒对这一切也不知情?如果,他此刻正在为寒诺的死忧心呢?
她知道,寒诺不仅是她的丈夫,他更是寒门长孙,是钧天的将军,是要卫国的儿郎;他的死,牵一发动全身,所以她不能任性哭闹,不能让他走的不安心。这半日下来,她忍住了,她以为可以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接受那个男人已经离开她的事实。
就像当年,接受父皇的离去一样,擦干眼泪,忘掉悲痛,继续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以他们期许的方式活下去。
可薛涛的话,将她好不容易在心房筑起来的屏障打破了,失去他的悲伤与痛苦刹那间涌上心头,同时,连同那些虚妄的期盼。她盼着从李盗酒那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复,盼着这一切只是一场精心布局,盼着她的寒诺在今后的某一日,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月色窥过人间生离死别之苦,悄悄地将大半张脸隐入云层,以‘月有阴晴圆缺’来安慰沉浸在悲痛中的人们。凉风习习,婆娑树影下不时传来夏虫的叫声,短促者有之,绵长者有之,只是被匆匆脚步声遮掩的微不足道。
良久之后,李言若终于鼓足了力气向那颗百年老松行过去,还未至跟前,树下的男人缓缓地开了口,“接下来还有的忙,你若不惯,我让邱逸棠来帮你料理。她虽未曾经办过丧仪,但平素与那些命妇打的交道多,也能弹压人。”
李言若在松下的坛边坐下,看了看漫天的乌云,再看看满府的凄楚,最后将目光落到了李盗酒的脸上。帝王坐拥佳丽无数,每一个后妃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诞下的孩儿样貌自是无可挑剔的。敦亲王年轻时也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至于李盗酒之母,虽然只是陈家一个小小婢女,那头脸也是十分齐整的。
幼年时的李盗酒虽然无父无母,架不住均县村民的疼爱,长得白白胖胖,跟个小墩子似的;自老爹去后,他开始急剧地消瘦,脸颊慢慢地瘦出轮廓来,渐有当年敦亲王的风采。只是他一向不作正经模样,长了一双招人的桃花眼,更显的风流。
而寒诺与李盗酒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从前还小的时候,李言若看寒诺,只觉着他刷枪的动作很是好看,连同他那张不苟言笑的冷漠面庞,也十分好看;直到此番他回都再见,她几乎没能将人认出来。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少年,身形愈发的修长挺拔,而那张脸也越发的好看,就算是不刷枪的时候,也十分赏心悦目,尤其是间或把唇角上扬的时候,好似……
李言若歪着脑袋想了想,好一会儿,才想出一个词:“阳春三月。”
李盗酒没懂她的意思,张开眼瞧了瞧,却只看到李言若的的侧脸,耳边有一缕发丝随风而动。他问:“什么?”
李言若静静地将目光定在了院子门口,看着经幡在微弱的灯火中翻飞,连同她心里那一点点的涟漪,也扩散开来。她并未回答李盗酒的疑惑,反而是把刚才薛涛的话说了一遍,最后,她问:“他是真的死了吗?”
寒诺真的死了吗?
这个问题,李盗酒无法回答,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无法相信那个惊才艳艳的男人就这样死了,他们之间还没较出个高下,是非黑白还未分出胜负;亦或者说,黑白如阴阳,本就是互补的存在,而不该是对立面。
这盘以天地为纵横、满朝文武为棋子的大棋局,却在最紧要的时候,缺了一颗最重要的棋子!
“他的尸体不是快要到了吗?”最后,李盗酒这样说:“再过两日不就知道了吗?”
“是啊!”李言若恍然。当年,她就是亲眼看着父皇闭上眼,感受着他的掌温渐渐流失,看着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僵硬,才明白她的父皇,是但真把她丢下了。
“李盗酒!”她转过头去看着李盗酒,将满眼的泪花昭然在族兄面前,也把自己的软弱与痛楚一并说与他听,“我怕!”
她怕这一丝希望成了空,怕这一切都是梦,更怕自己有过期许后,再也无法接受失去寒诺的悲痛。“我真的怕!”
她说第一遍时李盗酒已经听见了,听到她说第二遍,他的眼中竟也析出了几分伤感来。他坐起身来,将少女轻轻地拥着,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轻声道:“李氏子孙,当不比寒门的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