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整个皎城都知道寒主司是真的死了!
新任的提刑主司隋崇亮上赶着赶上了太行一行的差事,带着何乾与城防兵马司两百好手赶赴太行,在城门口被李盗酒拦了下来。
这些人都是同世子爷打过不少交道的,见惯了世子爷鲜衣怒马吊儿郎当的模样,如今见他一身黑衣满脸严肃,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不过,介于世子爷心思向来难测,众人倒也不甚奇怪,加上死的寒门长孙是言若公主的驸马,而他与言若公主最是交好,为公主担忧也是有的。
隋崇亮在敦亲王手下当差,对这位世子爷比旁人要了解的多些,知道他在这里候着必定是有话要同自己讲,便让何乾先带着人出城,自个儿迎着世子而去,问:“世子有何吩咐?”
李盗酒瞧了瞧四下无人,方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一去必定碰上护送寒诺遗体的人,我要你把消息给我一份。”
隋崇亮面露为难,“微臣此去是奉命调查太行山……”
世子不耐放地一挥手打断了他的搪塞之词,冷笑着道:“我就不信李欢庭没有叮嘱你!”眼看着隋崇亮面色难看,李盗酒便知道自己猜中了,“没有亲眼看到尸体,谁也不会放心地相信他人死了。”
“既然世子知道属下会把消息给王爷,何不直接问王爷的好?”隋崇亮坦然道。
“我信不过李欢庭。”李盗酒将一双桃花眼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地望着隋崇亮,“他能够把你捧上提刑主司的位置,我就有本事把你拉下来。”
隋崇亮面色一正,肃然道:“属下这条命都是王爷的,此生都不会背叛王爷;世子若是与王爷一条心,属下自然也能听从世子的指令,可若世子另有他想,恕属下不能从命。”
“李欢庭不过是把你从京兆府调到了提刑司,不过却一直让你任职副司,目的就是为他铲除异己。现在朝中暂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打理提刑司,所以他让你先占着这个位置,等将来寻到合适的人选后,肯定要你让位。”李盗酒缓缓道:“你替李欢庭办了那么多差事,你觉得那个时候,你能全身而退还是更进一步?”
他将话音一顿,语调变得更加幽冷,“亦或者,被杀人灭口?”
“世子生来便踩在旁人肩上,不会理解我们这些人的感受。”隋崇亮朝他长揖一礼,眸中却染出几分感伤:“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死心塌地,否则,只怕是等不到世子说的鸟尽弓藏那一日。”他说完,便转身去了。
头顶烈日灼烧,热风掀起层层绿浪,满城牡丹风姿摇曳,争奇斗艳。李盗酒长身立在街头,目光悠悠地望着那个策马而去的身影,直到一人一马消失在城门之外,他的目光才慢慢向上移动,定定地瞧着斑驳的城墙,久久无语。
北城门出去多是高山荒原,并无多少繁华城镇,故而不甚热闹。兵马司被调走两百人,余下的护卫轮值时间便快了些,一个个显然还未适应过来,显得有几分疲惫。再加上往来商客并不多,有些人开始打瞌睡了。
“世子!”长街马蹄声急,一声长啸从老远的地方便传了过来,待得那烈马在李盗酒跟前刹住了蹄子,马上的人翻身下来,十分激动地禀道:“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李盗酒将满脸情绪一敛,一个惯常的痞笑又盛开在嘴角,“怎么查到的?”
“正如世子所料。”那人满眼崇敬地望着世子爷,十分利落地回道:“洪钟假扮成了乞丐,混在了往义庄送尸的人群中,特意从南门出去的;他运送的尸体正是洪宇,为了能混出城去,那洪宇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浑身都溃烂了,属下还差点给他蒙混过去了。”
听到这里,李盗酒的面色却是微微一变,“溃烂了?”
那人回说:“正是。人已经按照世子的吩咐,押送入宫了,属下转了四个城门才找到世子,这个点应当已经到了杜统领的手上了吧。”
李盗酒微微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扔到那人手中,翻身上马去了。他一路赶到朱雀门,正看到衣衫褴褛的洪钟与气息奄奄的洪宇二人在宫门口,前后是杜磊带领着禁军侍卫。
看到李盗酒来,杜磊命人停下等他,自个儿步出在桥头迎上李盗酒,蹙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盗酒在他肩头拍了拍,随即越过他上前与洪钟父子两个打招呼,“在醉杯酒多谢洪当家的款待,只是洪当家远道而来,怎么也该让小爷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这么灰溜溜地就走了?”
洪钟佝偻的身形在看到李盗酒的那一瞬间便站直了,灰白的凌乱发丝下,一双眼仿佛是被毒汁浸泡过的,直勾勾地盯着李盗酒。现在,他十分后悔自己当时在醉杯酒没有杀了这个男人,给自己留下如此大的后患。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常年俯瞰世人的洪府当家人,哪怕衣衫褴褛形如乞丐,声音却仍旧格外的洪亮。
李盗酒却将目光从他的身上掠过,落在了洪宇的身上。洪府少当家的装扮稍微比洪钟要好些,粗衣布衫、草鞋草带,只不过,他裸露在外的脸、手背、脚背上,都有大面积的溃烂,散发着腥臭。而洪宇的脸色也不是那么好,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了婢女绿歌的身上,精神恍惚着,看样子就剩下一口气吊着了。
“少当家这是怎么了?”李盗酒竭力地将自己的语气放轻放缓,好似随口一问,对于洪宇阵真正的病情丝毫也不关心。
“还不是拜你所赐!”即便是一身粗衣布衫,绿歌的容貌也显得十分清丽,尤其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瞪着李盗酒的时候,好似要将他吃了一般,“若非你折腾出那些事,我家公子至于伤成这样吗?”
李盗酒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转头去同杜磊道:“劳烦杜统领着个人去请秦院首与杞院首请入宫来,直说是少当家需要诊治。”
杜磊道:“已经派人去请了。”
李盗酒嘿嘿一笑:“到底是自小的情分,什么时候杜统领也能这样待小爷就好了。”
杜磊瞪了他一眼,“等什么时候世子也像少当家病的这样重的时候。”
李盗酒笑了笑,结束了插科打诨,回身正色地同洪钟道:“洪当家的信不过我,我就只好以这样的方式请你来,亲自与那位谈一谈了。”
人都在宫门口了,李盗酒口中的‘那位’,洪钟就是闭着眼都能想到。他冷哼一声,漠然道:“就是把洪家一把火烧了,老夫也决计不会拱手让人的!”
李盗酒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毕竟,他的本意就是直接将洪家毁掉,来个不破不立。但是眼下边关不稳,加上又除了太行山那档子事,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他谢绝了护卫的禁军,一人领着洪家三人往内书房去见皇帝。介于洪宇身上有伤,他便只将人安排在落剑厅上候着大夫来,只带了洪钟去见文成帝。
文成帝正为寒诺之死头疼不已,闻听李盗酒带着洪钟前来,一时间只觉头更大了。默了好一会儿,才宣了人进来。
第一眼瞧见洪钟,君王的眼中也稍稍地露出了惊讶之色,随即便将警告的目光落在了李盗酒的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做了什么?
李盗酒直接无视了皇帝的眼神,丝毫没有解释洪钟为何这幅样子的想法,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后,将洪钟往前方一让,自己则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文成帝瞧了李盗酒半晌,到底是没当着洪钟的面和他计较,让徐诚拿来干净的衣物,请洪当家去里间换去。书房里只剩下了二人,君王才沉声发问:“寒诺但真死了?这一切不会是你和他一起演的一场戏吧?”
昨夜才被言若公主质疑过的李盗酒不由满面委屈,“怎么什么坏事都成了我做的?”
文成帝冷笑着道:“因为你没干过一件正经好事。”
世子叹了口气,“我倒真希望这件坏事也是我干的!”
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在说谎,李环的脸色更加难看,喃喃道:“难道说,他但真就这么死了?”
李盗酒再次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无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目光往内间瞟,压低了声音说:“张萩的本意是三月之内让洪家归属朝廷,臣只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只是如今寒诺一死,洪家抓准了国内不能乱这一点,必然不肯轻易妥协。”
文成帝苦笑道:“朕恐怕连一个月都等不及了。”
李盗酒默然。
九五之尊,富有四海,空有坐镇江山的气势,却不得不向死神低头,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讽刺的事。可世事不正是如此吗?正如寒诺至于李言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老天爷一向见不得人间美满。
每次提及生死话题,气氛总是凝滞的,还是文成帝缓缓叹出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