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盗酒明白文成帝话中的意思。此番李言若的表现,同样超出了他的预料。可同时他也清楚,她的成长,不过是极度悲痛下的回避,昨夜那个在他怀中泣不成声的小女孩,才是她最真实的自己。
“朕知道,她再怎么逞强,始终都还是李言若。她从小就爱哭,只要她一哭,父皇就会什么都依着她。她怕痛,怕累,怕被约束被管教,最不愿做的就是与人虚与委蛇;寒门那样大,她肩膀那么小那么瘦,怎么撑得住?”
李环曾经以为自己为小妹寻了一处最好的避风港,可以在自己百年之后保她余生无虞,风雨不侵;可这才不足一月,那些狂风暴雨便砸在了那个身形消瘦的小女孩身上。
“朕既盼着她能来朕跟前哭闹,像从前那样胡搅蛮缠,拿出钧令来对朕颐指气使;可又实在怕她来,怕看到她悲痛欲绝的模样,生怕她提出的要求朕无法办到,生怕她埋怨朕,恨朕!”
“李盗酒,很多时候,朕倒是羡慕你得很。”君王看着立在阶下那个比他小了整整十岁的堂弟,面露苦笑:“身为皇室宗亲,就是二王叔也曾有太多无可奈何的时候,到了你这里,竟然不受那些东西的约束,可以随心所欲。”
“这两日,朕甚至产生过一个念头,想要将皇位传给你。”
闻此言,李盗酒终于无法淡定,嘿嘿笑道:“皇上慎言,微臣实在骇怕没命出皇城。”
文成帝却认真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慢慢道:“朕的太子还那么年轻,这把龙椅对他来说太危险,与其让他将来丢了性命,倒不如舍了这江山得好。”
李盗酒愁眉苦脸地望着君王:“说到底,圣上不过是要微臣一个许诺而已。”
皇帝有传位的心思,那就证明他李盗酒有继承皇位的资格,更何况他又知道了皇帝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秘密,但凡他生出半点觊觎皇位的心思,只要文成帝一死,新帝便岌岌可危了。
而同样有继承皇位资格的人,并不只他李盗酒一个。
权倾朝野的敦亲王李欢庭,他有资格,有实力,只是暂时还未看出他的野心。不过,文成帝登基这三年来,他把持朝政与张相等人孤立君王事实,也就足以证明他爱权。
对于一个爱权的人来说,那把龙椅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不是承诺。”文成帝将头微微一扬,凛然道:“朕是要你以亡者之灵为誓,会拼死护住朕的太子,拼死护着未来的国君和钧天的江山社稷,黎民苍生。”
“这幅担子我一个人担是不是太重了?”世子爷苦笑着摇摇头,“孤军奋战和强强联手的差距可不是一点点。”
文成帝道:“寒诺虽然不在了,但寒门还在,只要寒门还在,你就不会是孤军奋战,还有寒老太师,还有右相,寒浅,寒银霜等人……纵然寒门其他子弟比之寒诺皆有不足,那便合二人之力,两人不够就三人、十人、百人……”
李盗酒明白,皇帝这是铁了心了。他被赶鸭子上架似的、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文成帝这才重新展开笑颜,缓和了语气,“以你的能力,朕相信你能办到的。”
李盗酒咧嘴苦笑,不想说话。
两人这一番太极推下来,那厢洪钟已经换好了衣衫,被徐诚领了上来。洪钟面颊消瘦,两鬓灰白,衣衫褴褛时像个乞丐,穿上一身锦缎便是个钧天首富了。君王用意他是早就知道了,更何况还是被人用这样耻辱的方式带来,他立身天子跟前,却是昂首挺胸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
文成帝倒也不在意,令徐诚赐坐后,他才和颜悦色地开口,“多年前,朕曾经随着先帝去往高原洪家,与洪当家有过一面之缘。”
他用陈年旧事作为开场白,令洪钟的脸色柔和了不少,却很难把龙椅上的君王与当年所见的小小少年联系在一处。不过,当年的洪家将将才有起色,而他们洪家也因为得天子幸临,被传为一时的佳话。那时的他,年少气盛,血气方刚,而再看现在呢?垂垂朽矣。
君王继续道:“这些年,钧天全靠洪家支持,前线的战士才能全心全意、不遗余力地护卫国土;而国中臣民也得以休养生息,宁静度日。朕登基以来,一直想效仿先帝再临高原,只可惜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也不曾听说洪当家的来都,一应事务都是张相与你对接,朕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文成帝把姿态放得如此低,洪钟也不好一直摆着脸色,虽仍坐着,却不自主地挺直了腰背坐的端正了些,“圣上既然把话说到了这里,草民便有话与圣上理论。我洪家并无对不起钧天的地方,何以遭受钧天如此待遇?”
面对老人的诘问,文成帝微微一笑,随手拿起手边的折子翻了翻,漫声道:“圣祖建立钧天伊始便制定了完整的《六律》,经由历朝历代君主不断完善改正,才有了今日的法制国度。这些年洪家对钧天的贡献钧天臣民都看在眼里,可功劳并不能成为你们违法犯纪的理由乃至保护伞。”
君王说话间,毫无预兆地将折子摔在了洪钟面前,提高了声音冷冷道:“打着官府的名义制毒、贩毒,为谋取暴利不惜迫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贿赂朝廷命官,垄断物资一挟地方官员……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们洪家经得起查吗?”
洪钟毕竟是经过大场面的人,面对君王的雷霆之怒,他不骄不躁地道:“人们常说‘无奸不商’,圣上以为哪个家族不是踩着白骨鲜血而兴起的?这就好比皇室,历朝历代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多了去了,当年坊间还传是先帝爷从敦亲王手中抢来的皇位,我们洪家与皇室相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君王怒红了脸,洪钟却愈发显得镇定得意,“自古以来都是狡兔死走狗烹,从前朝廷需要银子的时候,便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朝廷眼红,便想要坐享其成,天下间可没有这样便宜的买卖。圣上若是容得下洪家,咱们便当这些事从未发生过,从今往后洪家该上缴的一分不少,但朝廷的手也别伸的太长;若是容不下,那就只能玉石俱焚了。”
文成帝怒极反笑:“朕今儿个算是领教了洪当家做生意的手段。”
洪钟道:“不敢当,若非圣上欺人太甚,草民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文成帝漠然地将视线落在了李盗酒的身上,后者会意,神在在地缓缓道:“有了洪当家这话,小爷就放心了,旁的不说,单是将贵公子的身世一放出,你们洪家的生意十有三层要受到影响;若是再将你那些肮脏手段公之于众,便又去了两层;再把朝廷对洪家的态度一亮出来,洪家七层气数也就去了,留下这三层,要嘛被人吞并,要嘛夹着尾巴做人。”
他侃侃而谈,洪钟却丝毫不在意,“我洪家商铺遍布整个钧天,上至奢侈的珠宝首饰下至柴米油盐都有涉及,铺子里所请的伙计解决了多少人的生计问题?老百姓都是实在人,他们只管能填饱肚子,手上有几个余钱给自己儿子买个小玩具,或者去耍一耍。这些年帝权名存实亡,世子以为,这民心舆论会站在哪一边?”
“帝权再不济,到底还有个名头在。”世子顶着君王火辣辣的视线,意味深长,“像洪当家这样一把年纪的人,离生死也就只是毫厘之差,天灾、人祸如影随形,随时都可能将你这把枯槁砸的粉碎。”
李盗酒话中的威胁,洪钟又怎么听不出来呢?“人生在世旦夕祸福谁也无法预料,世子又怎么知道,天灾与人祸,不会落在你这一把嫩骨头上?老夫这身骨头虽然老了,胜在结实,可不像世子这样娇贵,经不起半点风雨敲打。”
话谈到这里,双方都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场面一度僵持。就在此时,外头有人禀说秦院首求见。
文成帝看看堂下二人,招了秦岚进来。
老医者见了礼后,李盗酒便忍不住问:“秦大人,那洪宇的病可要紧?”
秦岚望他一眼,随即叹息一声,低眉道:“他身体本就极弱,老臣又闻听他这数日来都不曾服药,加上心思沉郁,内疾外症一并发作,身体忽冷忽热。千年老木烂于根,他皮肤表面的伤还能以药治一治,内里却是药石不灵,若用猛药吊着,还能支撑一年半载,这也得要病人配合才是。”
李盗酒与洪钟的脸色皆是一变。
“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人治好!”李盗酒抢先开口,看样子,比洪钟这个人父还要着急,“至少不能让他死了!”
秦岚道:“老朽也只能尽力一试,至于结果如何,还要看洪公子的造化。”他说着话,目光再次转到了洪钟的身上,问:“若是洪当家肯告知,洪公子这一身病是从何而来,老朽倒好对症下药,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